百妖谱·肆(82)

作者:裟椤双树 阅读记录

男人的手停在那个微微扎手的小脑袋上。

“是的,不可以。”男人收回手,眼中倒映着盛夏的傍晚,“凡生,既做了我们家的孩子,就只能走我们家的路。”

孩子沉默片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知道了。”

“这里离集市不远,去买几件新衣裳,再买些好玩的?”男人征求他的意见,语气里有几分补偿的意思,“要不你再给火牛也买个礼物?你不是说他想要一把桃木剑吗?”

李火牛是孩子在老家的好朋友,精瘦得像个黑黢黢的猴子,辜负了爹娘给的好名字。

孩子犹豫了一下:“可是……说不定现在官府已经在张贴我们的画像了……”

“你把脸洗一下呗。”男人不以为然,“我也洗一下。”

孩子不信任地瞪了他一眼。

“我认真的。”男人顺势擦了擦脸,“这么些年你也该习惯了不是。再说通缉令上的那些画像,有几回是真像咱们的……你这小子咋这么胆小呢。”

孩子想了想,终是经不住集市上五花八门的好东西的诱惑,起身道:“那咱们走吧!”

两个时辰后,拎着大包小包的他们,踏着月色回到河岸边。

孩子很高兴,又有些遗憾,嘀咕着说:“下回再出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说着又觉得好像不太对,摇摇头道:“不出来才好呢。”

男人听了,又拍了拍他的脑袋,笑:“你还知道不出来才好呢?那你要是一直不出来,又上哪里讨媳妇去?”

“为何要讨媳妇?”孩子不解。

“咱们家得一直有人做事呀。”男人掰着指头跟他算起来,“你看啊,咱们家一千年前就在老家待着了,到你这儿,血脉可延续了十几代,你要是不成亲,哪来的孩子?”

孩子想了想,反问:“阿爹,你不是也没成亲吗?”

“我……”男人一时语塞,瞪了他一眼,“成亲这种事要讲缘分的,又不能从天上给你掉个阿娘下来。唉,算了不说这个了,先回去吧。”

孩子从小就知道,自己不是阿爹的亲儿子,是他捡回来养大的,阿爹也从不瞒他,说要骗他是亲生的话,长大后不好解释为啥爷俩长得一点都不一样,爹爹这么好看,孩子这么丑……

孩子看着夹着大包小包走在前头的男人,叹了口气。阿爹长得好不好看不好说,反正从没有哪个姑娘对他多看两眼,谁会喜欢一个脏兮兮的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尤其他还没有拿得出手的事业,在老家各位乡民们的眼里,他不过是个拿算命打卦来骗钱的混吃等死的角色。

如无意外,他将来不但要继承阿爹的刀,还得继承阿爹那根挂着幡布的竹竿,成为青垣县里新一代的神棍。当初阿爹肯花钱把缓缓买下来,除了他的恳求之外,还因为阿爹觉得万一缓缓一不留神仙游之后,它那个罕见的白色龟壳拿来摇卦倒是极好的,搞得他一度非常紧张,生怕阿爹对缓缓做出什么“一不留神”的事来。

从他有记忆开始,阿爹拿刀跟不拿刀的时候,是两个人。一个可杀敌于千里之外,冷酷决绝,一刀毙命从不拖沓;一个每天在固定的地方摆摊算命,边说瞎话边打量路过的漂亮姑娘,还经常为几文钱跟客人大吵大闹……

除了有今天这样的“事”要做,阿爹跟他绝对不会离开青垣县一步。

十岁的他,至少有九年半都是在青垣县的日出日落中度过。

他家姓应,他叫应凡生,阿爹为这个名字自豪了许久,说是查了许多史书才挑了这个名字,可让他说个典故出处,他又说不出……不过在这座到处都是来福翠花大壮的小县城里,凡生倒算个雅气的名字了,想想他的好朋友李火牛……

上回离开老家,是去年的盛夏,阿爹带着他追到了千里外的一个县衙前,当着众人的面结果了那个年轻轻的书生,又一次荣登通缉令。

今年没有追那么远,但那老汉的家也在五六百里开外的地方。

明年的盛夏,可能也不会有什么改观……

一阵带着热气的夜风吹过来,阿爹站在月色中,摸出一枚铜钱,口中默念了几句咒语,旋即将铜钱往前一扔,空气中便有如撕开了一道一人高的口子,透着微微的紫光。

“走吧!”阿爹招呼他一声。

他走快几步,那道发着光的口子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回家的路。

走进去总会头晕一下子,眼前也是光影混乱,但很快就能结束,等到脑子清醒过来时,他已经在家中的院子里了。

如果别人知道阿爹其实是一个厉害的术师,应该就不会总朝他翻白眼了。

应家的祖辈们都是如此,以凡人之躯修术法观天象,不求成仙,但守祖训。

而应家的祖训……是守着一个洞。

他从小就知道老家院子里的那口井,其实并不是一口井。

只是被伪装成一口井的洞。这口井一直没有盖子,如果从井口往下看,自然是没有水的,只能看到深不见底的黑暗。

阿爹警告他,盛夏那几日最好不要靠近它,其他时间,看可以,但绝对不能让自己掉下去。

他小时候很怕这口井,都不愿意靠近,现在却不怎么怕了,甚至会很坦然地走到它面前,低头凝视着洞口,总觉得在那块近在咫尺却又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有什么在吸引着他……

第2章

即便是最热的夏天,狴犴司里的每个角落也永远凉飕飕的。

常年在地下,自然是不会热的。

众人皆知京城相国寺得天子厚爱,香火鼎盛,往来朝拜之人络绎不绝,不过大家虽见神佛罗汉在上,却不见这相国寺之下,还暗设一处名为“止行监”的大牢,里头关押的正是各段奇案之中的犯人。而与止行监前后相临,行监察镇守之职的,便是狴犴司,正正应了自己的天职——狴犴,专司刑讼之事,形似虎,有威仪,立狱门之外,守正除奸,不枉不纵。

这日,前来宣密旨的家伙刚走,邱晚来便将圣旨往桌上一扔,又斜躺回长椅上吃起葡萄来,边吃边说:“年年都要咱们‘暗中庇护,以策完全’……你们说那些个天下首富与名流士绅们是不是个个都闲得慌,好日子过无聊了,非得年年都搞一出‘百杰夜宴’。”她不满地吐出个葡萄核,“又不是什么百鬼百妖夜宴,明明已经派有禁军护卫了,还犯得着让咱们跑一趟?是不知道咱们司里待查的案卷都堆成山了吗!”

坐在另一头擦拭着佛眼的罗先说道:“你也知是百杰夜宴了,牵头举办的是那几位首富巨贾,能得夜宴请柬的,也是当世各行各业最杰出之人士,万一有个闪失,江山怕要损半壁气数。若有人祸,禁军当可护卫,非人之祸呢?既然都是公务,倒也不必抱怨。”

邱晚来一个葡萄皮扔到他身上:“上头加了你多少俸禄?你还指责我抱怨?”

“我不是指责你。”罗先立刻解释,“是你本来就在抱怨啊。”

也幸好桃夭不在,不然肯定要被这个直肠子气死,就这样还想讨美人欢心……当真是个注孤生的命。

“就算我抱怨又怎样?”邱晚来坐起来,环顾四周,愤愤道,“你睁大眼睛瞅瞅,狴犴司三首六星,总共就只有九个职位,老大公务繁重还得时刻御前行走,常见不着人,这狴犴司里他的座位都落上灰了。上任破军殉职后,此位一直空缺,既没补充新人,也没见要从咱们几个里头提拔。这些本都不算什么,起码咱们还有贪狼大人,可如今连他也辞官了,狴犴司里日常就靠咱们六个忙碌,本就无暇分身,还要额外添事情,还当是分内事从不给奖赏,牛马还得吃草呢,咱们比它们都不如!”

罗先完全不能理解她的不满,认真道:“狴犴司天职就是保我江山百姓安全,不为妖魔邪祟所害,那夜宴之上的人哪个不是大宋百姓呢,咱们去一趟是分内事。再说这百杰夜宴不过从去年才开始,且你去年做的事不也就是在宴会上吃喝一圈,然后平安归来。如此轻松的差事,为何要愤愤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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