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楼月(200)

作者:清淮晓色 阅读记录

床榻上,皇帝乌浓的睫羽轻颤,而后睁开了双眼。

他的目光有些朦胧,仿佛神思未醒,眼底像是笼罩着一层极其浅淡的雾气。

“皇上!”桓容冲上来,大惊大喜之下一瞬间差点再度跪倒在地。

皇帝抬起眼。

他轻声道:“你来了?”

桓容总觉得这句话不像是在问自己。

他犹犹豫豫转过头,看看屏风外雪白的身影,再小心翼翼觑向皇帝。

果然,皇帝的目光落在了屏风之上,从始至终都没有分给桓容半个眼神。

桓容:“……”

“我来了。”景昀平静道。

她从屏风外转入,出现在皇帝面前。

皇帝凝望着景昀的面容,怔怔道:“你不是在闭关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他的语气大异寻常。

景昀眉梢轻扬。

她意识到皇帝离开了梦境,但情绪似乎仍未完全摆脱梦境的影响。

她眨了眨眼,示意道:“你们先出去。”

遣走房中的所有人后,景昀来到床前,一指点在了皇帝眉心。

片刻后,她收回手,心神微松。

“没什么大碍。”景昀道,“你的心绪有些乱,先睡一觉,睡醒就好了。”

脱离梦境后仍受梦境影响,这是许多幻术都会留下的后遗症。皇帝的情况并不严重,睡上一觉情绪便会渐渐平稳下来。

皇帝忽然伸出手,牵住了景昀垂落的袖摆。

景昀垂下眼,望着皇帝,等着他说话:“怎么了?”

皇帝闭上眼,而后睁开,道:“我在梦里……看见了我的姐姐,还有母亲,还有兄长。”

景昀了然。

对于正统修行者而言,幻术虽非邪术,却是旁门左道。

景昀修的就是最正统的道。她虽不至于对幻术百般轻蔑,却依旧不大将幻术当做一门正统道法。

所谓幻术,说来说去还是攻心之术。

幻境千变万化,最终还要着落在人的情感上。

最爱的、最恨的。

最难舍的、最恐惧的。

记不住的、忘不掉的。

仅此而已。

皇帝遇见的梦境,大概便是他最难忘怀的亲人。

景昀活了数千年,她甚至不必多想,就知道皇帝离开幻境的方法是什么。

最痛彻心扉、最难以下手的,无非手刃至亲。

杀死念念不忘的人,然后便能离开梦境。

这是最简单的破幻术之道。

但沉浸于梦境中的人,有几个还能记起这是梦境?

即使意志极为强大,看破了梦境的存在,又有多少人能够手刃至亲至爱?

她索性在床边坐了下来:“若是你早生三千年,我一定收你为徒。”

皇帝一怔,抬眸看她。

景昀平静道:“你有这份心性,实在与我极似。”

皇帝沉默片刻。

他眼底那层朦胧的雾气,仿佛散开了。

皇帝笑了起来。

他轻声道:“谢谢。”

景昀颔首,准备起身。

她并不打算在外过多停留,既然皇帝自己醒来,那她就不必留在这里,回含风殿即可。

她低头看向攥住她衣袖的那只手。

皇帝的手指雪白纤长,很是好看。

他攥住景昀的衣袖,仰头看她,笑意未散,就像攥住了一支笔、一卷书册那般自然。

“我还没有说完。”皇帝轻声道。

景昀忽然生出了一种奇异的预感。

她眉尖微蹙,想要阻止皇帝说下去。

有些话一旦出口,就再也无法收回了。

仙人一念可动天地。

想要阻止皇帝的话,甚至只需要景昀一个念头。

然而皇帝还是说出了口:“我还看到了一个遥远的剪影,白如冰雪,高远如月。”

在梦境中看到那个剪影的瞬间,皇帝彻底清醒过来。

那一刻,他意识到,这里是幻术营造出的世界,而不是他的一场寻常美梦。

就在这时,景昀竟然有些走神。

——他为什么说了出来?景昀疑惑想着。

是谪仙仙力不如从前,还是……她本心并不想阻止齐雪溪说下去?

短暂的恍神之后,景昀平静地得出了答案。

她的道心清明如镜,映出心底所有潜藏的暗影。

她从不逃避,也不遮掩。

景昀回过神来。

皇帝仍然望着她。

景昀忽然想起下界之前,少君对她说:“你回你出身的世界暂避,我算过了,那里很安全,而且与你缘分未断。”

“那你呢?”

少君掐诀道:“我算一下哪方世界与我有缘。”

“你说的缘……是什么缘?”

少君沉默片刻:“我也不知道。”

景昀:???

“难道指的是这种缘分?”景昀想着,“少君转职月老,倒很合适。”

景昀还不知道她一语成谶,少君此刻正在与他有缘的世界里花前月下。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皇帝低声道,“仙人寿命不知凡几,我只求长河中的短短一瞬。”

那双美丽的、秋水般动人的眼睛望着景昀,一眨不眨,极为专注。

景昀的神情依然平静。

她认真道:“倘若有性命之忧?”

这个问题来得突兀,且极为古怪。

然而皇帝平静道:“那又如何?”

生有何欢,死又何哀。

生死本就只是寻常事。

景昀凝视着皇帝的眼睛,确认他心中并无半分犹豫,静静道:“好。”

她的声音很宁静,她的语调很平淡。

然而皇帝秋水般的双眸刹那间变得极为明亮,像是银河中的星光尽数落入了他的眼中。

.

“我回到人间,是因为仙界出了些问题。”

长长的宫道之上,景昀信步前行。

皇帝走在她身侧,认真听着。

“我是天君一手选任的仙官,任青云司主,时常觐见天君,所以我是最早发现问题的几名仙神之一。”

“天君曾经是我很钦佩的人,她的胸怀极为开阔,其中装着整个世间。”

“但自从天君百年前出关,一切都变得不同了,我察觉到天君的行事似乎有些问题,却又不敢确定。”

景昀没有详细陈述她发觉问题的细节,只是一笔带过,而后道:“直到天君的子女——储君与少君找到了我,并且说服了我。”

身为天君近臣,景昀察觉到了问题,天君最心爱的一双儿女又岂会无知无觉?

“我们联系了另外一些察觉问题的仙官,准备做些事情验证,然而还没来得及采取行动,天君便发难了,虽然还没有牵连到我们身上,但应该很快了。”

所以景昀匆忙自贬下界,储君与少君姐弟一同逃离。

“天君不可能找不到我们。”景昀道,“但我们既然自行下界,化为谪仙,她就没有穷追猛打的理由。”

天君突如其来的发难,固然打乱了景昀与储君等人的所有计划,逼迫他们仓皇下界,但与此同时,这场发难也使得毫无所觉的众仙官同时窥见了问题。

天君当然可以抓回景昀,抓回储君,甚至杀死他们,抹去神魂。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她无法抹除整个仙界。

所以,只要确定景昀等人无力反抗,她不会做更多,只会全力收拢天君的权柄。

皇帝敏锐地听出了问题。

“你猜的没有错。”景昀平静道,“我们怀疑,出关之后的天君已经不是天君了。”

“或者说,出现在仙界的,是另一个天君。”

“我现在只能等。”景昀仰起头,望向天穹,“等待储君向我发出返回仙界的讯号,或是等待天君的杀意降临。”

“又或者,以谪仙的身份活在这方世界之中,永远无法离去。”

.

昭宁七年,夜色如水。

漆黑的天幕之上,忽有流星划过。

清明殿内,正与皇帝对酌的景昀猝然抬首,望向天际。

那颗流星划破天穹,沉落在远方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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