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番外(33)
讲到这里,秦灼花费了点时间回想了下,阿娘是什么样子。
甘夫人生育秦温吉时难产早逝,只在他心里留下一片模糊影子。罗衫乌鬓,金珰玉钏,夏日里给他轻轻打扇,叫他少郎,拉着他的手合在腹上,问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
我想要你。
血色洇染的床榻旁,他伏在夫人面前痛哭流涕。
我不要弟弟,也不要妹妹。
我只要你。
秦灼顿了顿,说:“现在阿耶已经薨逝十载,而阿娘,我已经不记得她的样子了。办灯会,也没什么必要了。”
秦温吉看着他,突然问:“你恨我吗?如果不是为了生我,她不会死掉。”
秦灼问了另一个问题,“你这么痛恨这个小孩,除了觉得丢人,还怕我死掉,是不是?”
秦温吉扭过脸,一口咬在寿糕上,咬牙切齿。
秦灼看了会她发旋,揉了揉她的脑袋。
或许为此伤怀,秦灼今日兴致缺缺,前来贺寿的由陈子元在前堂接待,他一个人看着满院灯笼,在椅中坐到黄昏。半梦半醒,突然听人叫他:“大王,大王?”
阿双低声说:“您到角门瞧瞧。”
秦灼还带着睡意,微微一愣,往角门走去。
在长安,仲秋虽未有明灯之俗,但赏月、拜月之事不在少数。人潮虽还未涨,街市已搭起来。一片碧色未褪、渐染朱黄的暮天下,丝竹已扬,叫卖声也起了,卖螃蟹、石榴、田螺、藕夹的,卖瓜果、月团、芋头的,更有卖桂花酒、鲜菊花的。那呦喝跟清香一齐飘来,叫人一会恍如置身月宫,一会似在烟火人间。
秦灼正是在天上人间的夹缝里看见萧恒。
角门像个剑头,尖角的石门顶,门框是两条侧锋。垂柳的一头青丝斜斜拂在门边,门里立着匹白马,一个人影站在一旁,右手挎刀,左手提灯,似乎风尘仆仆。
秦灼推开门,站在原地,看了他一会,问:“来干什么?”
萧恒说:“我还有件礼,今日才备好。”
他从马背上取下一件大氅递给秦灼。
萧恒说:“皮毛是夏天打好的,我找了家裁缝铺子,今天才做出来。这一段天也见凉,注意保暖。”
秦灼道:“天再凉,也不到穿大衣裳的时候。”
萧恒说:“等再凉些穿。”
秦灼说:“再凉些,我就回家去了。我们那边腊月也穿不上。”
萧恒回过神,尴尬地哦哦两声,手臂往回一缩,被秦灼按住。
秦灼摩挲那狐狸皮,道:“我说不要了吗?”
萧恒一下子抬眼,笑了笑,把大氅递给他。
秦灼抱在怀中,问:“就这一件?”
“还有一件东西,得你亲自来瞧瞧。”
“吊着我。”秦灼眉梢一吊,“萧将军,你记不记得,咱们断了。”
“我保证,就一个晚上。过了今晚,我绝不再找你。”萧恒说,“我想再给你过个生日。”
秦灼没开口,萧恒也不说话。片刻后,秦灼将大氅交给跟在身后的阿双,幽幽道:“怎么,你指望我现在自己翻马背上去吗?”
萧恒一下子回过神,将他抱上马背,只觉得人又瘦了。他马蹄催得慢,隐约之间,饭菜信香气味传来,亦有人声喁喁、叶声簌簌、捣衣声悠悠,和此马蹄声达达,恍如太平盛世。
太平是假象,祥和却真实。
萧恒策马至金光门,城门早接命令,訇然而开。此时夜色已浓,一轮明月下照,清辉广袤。
出城之后,秦灼瞧四周地形,忍不住身体一颤,“白龙山?”
“是。”萧恒察觉他反应不对,“怎么了?”
秦灼努力挥去那噩梦残影,只对他笑笑:“怎么要来这儿?”
萧恒说:“这是咱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从哪里开始,也该在哪里了断。
秦灼会意,不再言语。再往上山势陡峭,萧恒便跳下马背,替他牵马。
山中松柏森森,如同青龙鳞片,迎风微微翕动。秦灼向远望去,见山间有火光闪动,辨认许久,道:“那边是娘娘庙?不是早就荒废了吗?”
萧恒道:“娘娘极为灵验,尤其保佑母子平安。近年不少百姓求子,便筹资重新修建,为娘娘再造金身。”
他问:“想去瞧瞧?”
秦灼反唇:“我去干什么?”
萧恒应一声,有一阵时间没说话。他的手柄着缰绳,也就握住秦灼半个手掌。肌肤相触间,秦灼感到一股一股的脉搏的跳动。他垂头去看萧恒,黑夜中,看不清萧恒的表情。
白马从一段城墙下止步,萧恒便将他抱下马背。秦灼抬头一看,有些讶然:“这深山老林,还有烽火台?”
石墙顶部,一座烽堠矗立,只是年深日久,有些破损。萧恒道:“听渡白说,大梁开国之初,各地烽燧体系便创建完备。但太平久了,军备松懈,内地的一些烽火台就渐渐荒废。长安的烽台损毁尤其严重,这一座刚刚发现,还算保存得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