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番外(508)
就是这时,南秦百姓趁乱出城。
待大火熄灭,秦人已退,楼已成灰。
秦灼手掌打开,冷汗黏腻里,躺着他从未示之于人的青石虎头扳指。他抚摸它,像抚摸父亲的手指。
文公并非没有过挣扎。
秦灼兄妹年幼,秦善野心勃勃,自己死后一双儿女会落入何等境地,文公预料得到。但他在作为人父之前,先是君父。百姓供养他多年,他必须保护在京秦人平安返乡、南秦上下免于战火。
是责任,是使命。不得不为,也心甘情愿。
为此,他只能舍弃秦灼。
他的独子,他的骨肉,他妻子的血脉,他最珍贵的遗物与传承。
扳指硌在掌中,冷得像粒血。秦灼将它缓慢推上拇指,就这么跨过年月与生死,握住父亲早该冰冷、却仍温暖的手。
文公还是临别前的样子。他摸了摸秦灼的脸,像看一个孩子,又拍了拍秦灼的肩,像对一个男人。最后,他将扳指摘下,套在秦灼指上,像把权柄交给下一任君王。
秦灼没有说话,只静静看他。
半晌,文公松开牵他的手,轻轻笑道:“为君为父不能两全,阿耶向阿灼赔罪啦。”
……
秦灼有些瞭然,转头看向红珠,冷静地说:“姐姐,你并没有听他的话,对不对?就像你不准备听我的话一样。”
红珠泪下潸然。
那是她所度过最冷的冬天。文公也穿了件大衣裳,是甘夫人给他缝制的,已经穿得风毛微脱。他临窗坐着,将去七宝楼赴宴的礼服挂好,对她道:“城门一开,你们都跟着出去,不要留一个人。”
褚素绡问:“灯山呢?”
记忆里,文公沉默片刻,温和一笑:“到此为止吧。”
解散灯山。
这就是文公下达的最后命令。
灯山也是人,也是他的百姓。
但显而易见,灯山并没有遵从他的旨意,这也是灯山全体的第一次抗旨:他们继续潜伏长安,创建了以红珠为头领、小秦淮为本营的第二代灯山组织。
这也是为什么灯山誓死捍卫秦灼兄妹。
因为文公是为他们而死。
红珠看着秦灼的脸,目不转睛。许多人都说他生得像他阿娘,其实不是。至少此时此刻,他的神态与当年的文公如出一辙。
“朝廷敢如此贸然行动,想必对我的身份有所察觉,我们得做好万全打算。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我先按兵不动,鉴明一直替我在潮州安营,等秦人全部出城后,你拿我的手令和印鉴去潮州找他。”
秦灼从怀里取出一枚香囊递给她,说:“后面的事,姐姐随机应变。这几日但凡有其他动向,我都会叫子元给姐姐传信。”
红珠低声问:“殿下,你不一起走?”
“温吉还在长安。”秦灼说,“我不能抛弃她两次。”
他看出红珠的欲言又止,温柔笑道:“姐姐,我并不是阿耶。如果你胆敢违逆我,我向你保证,我会死得很惨烈。君无戏言。”
红珠知道他说到做到。泪水从她眼眶中竞跃而出。
秦灼看她一会,叹了口气,伸手替她拭泪,又扶住红珠双肩,两人缓缓靠近,像个拥抱。
他贴在红珠耳边,轻声道:“活着出去,等我活着回来。”
***
秦灼回去一路想事情,离小秦淮远了也不怕人跟,便在街上慢慢走。
时辰晚了,行人稀落,商铺却有不少还没打烊。秦灼抬头一瞧,一抹淡淡月辉下,无数灯笼已经高挑起来,却仍灰暗着。他见了灯才想起明天是七夕。
秦灼头顶正是一盏龙灯的架子,他站在巨大影子里,文公和另一个人的脸在脑中交错滑过。但他这时实在没力气去动别的什么心思。
公主府一切如旧,西厢房寂静无人。秦灼点亮烛台走到桌前,脚步微微一顿。
桌上留着一张字条。
七七万寿楼明月阁,戌时一刻,静候秦郎。
落款是刘正英。
心中一块大石找着源头,秦灼深深吐息出来。
果然是他。
只是刘正英已在狱中,如何能脱身出狱?他虽得知自己身份却一直按兵不动,怎么突然举发自己?
这些以后在论,刘正英敢邀请他明日去赴鸿门,只怕明日就有人里应外合、歼灭城中秦人。
当务之急是把百姓送出去。
秦灼不敢耽搁,当即又出了门。陈子元铺子里没有亮灯,但秦灼知道他绝没有睡。
约定的叩门之数后,陈子元忙将他迎进来。铺子里坐着阿双,冯正康也守在里头。秦灼没有坐下,直截了当道:“去小秦淮。”
***
小秦淮,暗室里灯火昏昏。
虽说暗室,却是一座又深又阔的堂间。室内人头攒动,望去压压一片,约有几百之数。尽头摆着两把太师椅,红珠坐着其中一把,将左手的尊位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