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番外(893)
郦丛芳急声叫道:“大帅!”
李寒深深看许淩云一眼,当即被扭送出帐。
郦丛芳胸膛剧烈起伏,叫道:“大帅杀他何必今日?今日救灾才是重中之重!”
“杀他一个,用不了几个人。”许淩云撑刀立起,冷冷睨他,“郦长史,现在青羊坝毁,你反在这里耗费口舌,又不以生民为重了?”
郦丛芳面白如纸,哑口片刻,骤然转身冲出帐子。
风雨鞭打军帐之声砰然作响,许淩云身形一颤,似打在自己身上。但他还有刀,许家列祖列宗所传、以后子子孙孙要接的刀。这刀撑着他,他死也要把这把刀撑住了。
他还不能垮。
***
郦丛芳摔了一跤,来不及擦拭脸上泥水拔腿直奔斩首台。
暴雨倾盆,难见五指,电闪雷鸣的一瞬,郦丛芳模糊看向台上。
李寒被绳索捆缚,没有跪,仍在站。雨水浇灌他颈后钢刀,积年血垢被全然冲刷,染了他一脖颈淋漓猩红。
刽子手双臂高举。
李寒不喊遗言,也不闭眼。
随着刽子手一道粗重喷气之声,那把重达十斤的鬼头钢刀向李寒后颈霍然斩落,郦丛芳浑身颤抖,厉声叫道:“住手!都住手!”
声音比目力迅速的多,但有一物比声音更快。
在郦丛芳的高声叫喊扑出喉咙前,黑夜中嗖然一响,像一把利箭又像一只飞隼。这动静钻进左耳朵的同时,清脆敲击之声已在右耳朵响起。接着一物重重坠地,郦丛芳不知道是李寒的尸体还是杀他的钢刀。
一道闪电坠落。
台上,钢刀瘫地,刃口一条细小裂纹。一支羽箭刺在一旁,箭尾颤颤未止。
郦丛芳还没跑上前,值守军士已疾冲上台,将两人团团围住。
是的,两个人。
射箭的那只手来不及给李寒松绑,将他一提一掼挡在身后,从腰间黑鞘拔出长剑。
有人高声叫道:“小郑将军,连你都要袒护这个乱臣贼子吗!”
郑素厉声道:“现在什么时候,还在这里罗唣!我奉青公手令提人抢险,李渡白有修坝救民之能,谁杀他,我杀谁!”
爆裂雷声里,他提着李寒衣襟跃下高台,一把将人扔上马背,自己也来不及认镫直接踢地上马,揽过缰绳高喝一声,比雷电还快地飚出军营。
郦丛芳心中一松,险些倒地,只听台下面面相觑的士兵猛地肃然,向他身后抱手,“大帅。”
许淩云已在马背,面无表情。他没有理会郦丛芳,面向前方。
面前,压压士兵已迅速聚集,副将高声叫道:“全军集结完毕,听候大帅号令!”
万马齐喑,大雨瓢泼。
许淩云手臂一振,“全体都有!随我赶赴坝口驰援萧恒!”
***
一些人评价萧恒的成功原因,总要把“人和”抬举到跟含元殿宝座齐平的位置。不信去瞧,潮州时柳英英冒死开释,崔清一箭射偏,吴月曙刎颈托付,他才得以成为无可指摘的一地领袖。再后吕择兰化敌为友,更为他谋得敕封镇西的堂皇名头。现如今许淩云肯暂放成见偕力救灾,更是他不日拿下松山的草蛇灰线。他的敌方都是有道义、至少有良心的人,倘若换作前朝卞秀京等狠毒无情之辈,萧恒几番死地,安得生机一线?
但事实是,这些敌方人士的良心被唤醒,全乎在于萧恒自己的行为。一个死守潮州、以身换粮的少年人是不可能不赢得钦佩的,一个以德报怨、发兵抗齐的军事领袖是不可能不想叫人结盟援手的,以至现在,松山泼天盖地的暴雨里,许淩云跳下马背,远远望见萧恒脱甲结绳的背影,很难说心中没有半分松动。
仅有的对战印象中,萧恒是个冰冷阴鸷的年轻人,身形隐于盔甲难以判断,但根据他骇人的膂力来看,如何也该是个健壮魁梧之人。如今,萧恒脱出那身盔甲,衣衫尽被淋湿,身形虽不至瘦弱,但在行伍之人中多少单薄。
坝口大洪悍然打来,一众军士被重叠不穷的水浪没顶,纷纷冲向下游。众人腰间绳索骤然被拉紧,往上,萧恒双臂肌肉鼓动,两脚死死扒在泥中,喝声从喉咙里挤出来:“蓝衣!”
梅道然忙丢开石车,随磅礴大水一跃而下,双脚跨迈在萧恒身后,沉身拉紧绳索。
大雨大水之中,马鸣声微若蚊呐,只听身后水花一溅,手中力道又松快一分。隔着如注暴雨,萧恒看见狄皓关的脸。
紧接着,王师服色的步骑兵纷纷负绳投身入水,前几日挥剑索命的手变成挽绳救命的手,万口同一的号子声里,冲下坝口的潮州营将士重新站立。生死间隙里萧恒匆匆回头,看到那些麾下的敌营的、年老的年少的、陌生的熟悉的脸孔,在其中,他和两鬓斑白的许淩云目光一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