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番外(92)
梅道然捏紧拳头,“官逼民反。”
老头摇首道:“不敢这么说。”
一壶水尽,久久无言。老头望着城门,长叹一声道:“明晚刺史又要开烟火节,客人,你赶上了时候。”
李寒问道:“我听闻贵地冬日烟火节,大多办在腊月。”
“你一个年轻人,倒是行家。”老头道,“本也该是腊月,使君前一段转了性子,说叫大家夥安心过年,这才提前了烟火会。他为了这会节会费了大心力,做了无数灯具杂戏,还有龙样的大灯。那排场,就是肃帝爷驾巡,也能比得上。”
“咱们听说镇西将军爱民如子,没想到,还是老样子。”老头脸上沟壑纵横,“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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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找了间客栈草草下榻。梅道然提了酒上来,见李寒拈了盏油灯,正写着什么。
半晌后,李寒搁笔道:“玉升三年统计,安州百姓共计十四万八千余户,每户每月二斤炭石,就是月近三十万、年近三百六十万斤。我们姑且将烟火司全部炭石来源算作对百姓征收,按火药配比,一斤硝二两硫三两炭,那需要开硝石矿一千九百余万斤、硫磺二百四十万斤。折合下来,一年共产火药约一百二十万斤,烟火司设立至少三年,那三年以来,共产火药三百六十万斤。”
“三百六十万斤的火药,要制成多少烟花?就算他日日都燃,又要放到哪年哪月?”
梅道然思索片刻,问道:“你是说,有大量剩存烟花没有处理?”
李寒沉声道:“不是烟花,是火药。”
梅道然眉毛一跳。
“烟火节所燃烟花数量不过皮毛,那剩余的有什么用武之地?我一度想,吴汉川垄断烟火制作或许是为了谋取暴利,但如今看来,并非如此。”李寒手边一只酒碗,便递给梅道然倒酒,“烟火多用于年节庆典,并非日常所需,哪怕外销各州府,牟利也只是一时。而吴汉川开矿征丁堪称连月不辍,耗费如此人力物力,只为制作烟花炮竹,未免得不偿失。”
梅道然问:“所以你觉得是火药?”
李寒摸着嘴唇。他冬日口干,一撕就要见血。他嘶了一声,把那点鲜红舔干净,拈着手指说:“火药能作烟火,更是军需。大量火药下落不明,我不得不想。”
李寒沉默片刻,忽然道:“蓝衣,你有没有发现,吴汉川行事十分不合常理?”
“我人虽未至,但统揽安州诸事的诏令已下,右卫又替守城门。天使将到,吴汉川再嚣张,也会有所收敛。但他偏赶在这几日举办烟火节会,穷奢极糜,是怕我不法办他吗?”
梅道然喝一口酒,“到了明晚,一切自见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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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夜,夜白如昼。
李寒仰头看烟火,眼中毫无赞叹之意,“蓝衣,你看这安州街中,像不像一座鬼市?”
梅道然道:“白日荒无人烟,夜间灯火通明。的确有大蹊跷。”
安州城虽萧条不少,但馆阁俱在,一夕之间,竟楼台俱明。如同荒冢孤坟间生起仙台,十分诡异。
李寒正立在客栈门前,远望见千灯悬挂,似扶桑枝上太阳群。朱窗飞甍之上,团团烟花闪烁。先作生肖,虎跃龙腾,又作群花,梅开莲放。外列两队提矛侍卫,看服制当为安州守备,队伍泱泱,不见首尾。只是街道之上,空无行人。
掌柜立在他身边,悄声道:“郎君,看够了就回去吧。”
李寒道:“贵府不叫上街,我可是在屋里看。”
“您这是临街,和上街有什么分别?”掌柜忙道,“今夜使君提前宵禁,违者以反贼论处。保命要紧!”
梅道然在一旁道:“原来安州的反贼都是这么来的。”
“可不敢说这话!”掌柜闻言,直唬得要捂他嘴,“你们外乡人,不知道本乡艰难。”说着叹道:“日子是越来越不好过了。”
梅道然只作一笑,李寒静静望着,并不说话。
一片锣鼓丝竹声里,李寒指了指前方,问道:“怎么用这么多孩子?”
掌柜一看,唉了一声:“别提了,咱们使君的独创,叫彩童捧春。选的都是七岁下的男女童子,烟火夜,穿绣衣,捧烛塔,率头走着……这蜡烛上雕的才是业障!”
街中走着十名孩童,手中烛有丈高,一条红龙般。龙身镂金错彩,隐约见男女图像。
梅道然目力甚好,屏息道:“是春宫。”
李寒深吸口气,攥紧了门。
掌柜不忍目睹,再叹气道:“这还是好的……前头有个彩童迎喜,是叫小孩手拿烟花燃完!咱们就算没儿女,也是做儿女的……炸的没个人形,父母喊冤,抓进州府打个半死……造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