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番外(949)
所有人齐齐回头。
范汝晖面白如纸,垂头不前。
萧伯如喝道:“说!该不该杀!”
众臣看向范汝晖,“范将军,你但管说话!”
近军也低声催促:“将军,你与皇帝交从甚密,他们今日清算皇帝,明日未必不敢清算你!还不赶紧表态,与此妇割席!”
针落能听见的死寂里,范汝晖抱一抱拳,低头道:“该杀。”
殿中响起一阵掌声。
萧伯如居然缓慢鼓掌,咯咯笑起来:“好,好!虎毒不食子,今日,就叫诸公开眼,世上多的是恶毒胜虎之人!”
她大叫一声:“抱襁褓来!”
宫人颤声道:“陛下……”
萧伯如道:“朕尚未退位,已经支使不动你了吗!”
宫人拿袖子胡乱擦脸几下,忙退到殿后。不一会,珠帘打起,怀抱金花襁褓而来的却是都知郭雍容。
郭雍容是萧伯如的琵琶师父,是她少女时代和帝王生涯的见证者,他熟悉萧伯如艳光焕发的尊严与高贵,所以走上殿的瞬间,他差点迈不开步。
眼前,这个即将被剥下龙袍的女人形容狼狈,状如疯妇。她已经认不出郭雍容的脸,直直盯着那只襁褓,眼睛像坟前磷火,诡异的光芒闪烁。
她张开手,说:“给我。”
像败将索要最后一把宝剑,像溺者攀援最后一根枯木。
萧伯如眼底的鬼火要烧穿那只襁褓,她尖声叫道:“给我,快给我!”
郭雍容将襁褓递过去。
婴儿抢在怀里的一瞬间,萧伯如脸上绽开笑容。
一片回光返照的日色里,她宛如一尊抱子佛母,温柔慈爱,浑身如浴圣光。
婴儿静静睡着。
萧伯如轻轻拍打他。
太子,孽子,乱臣贼子,都是女人腿间爬出的儿子。
郭雍容心中恻恻,叫道:“陛下……”
突然之间,萧伯如将襁褓举过头顶,向阶下奋力一掼。
“如今以此子为始,来世,我必杀尽天下男人!”
***
贺蓬莱爬出血泊,靠近枝叶横生的灌木丛。
行宫一片乱象,四散奔逃的脚步里,他忍着剧痛,抓几把泥土堵在伤口上。
他们敢逼萧伯如退位,就是板上钉钉的乱臣。但这些要脸的世家大族怎么能留下乱臣贼子的声名?
萧伯如活着,就是把他们钉在耻辱柱上的罪证,他们难道真会留她颐养天年吗?
贺蓬莱大口呼吸着,撑臂要起身,眼前阵阵发黑。
怎么办?
怎么办!
他突然想到什么,身体因兴奋颤栗起来。
孟蘅,孟蘅拿着龙武卫的大印!
一股力量突然蓄满贺蓬莱全身,他的手脚不疲软了伤口不流血了,整个行宫的士兵都看不到他——看到又怎么样,女帝陷入囹圄,她身旁的贵人不过一条断脊之犬,谁在乎一条狗的生死去留呢?
贺蓬莱摸索着摔出宫门,身后蜿蜒一道绵长血线。百姓们用躲闪的眼光观察他,他们家禽一样啁啾叫道,皇位轮流坐,女帝的天要变了。
贺蓬莱在变幻的天色底擂动孟蘅的门。
从前轻易通达的府门变得坚不可摧,贺蓬莱一柄鼓槌一样不要命地敲击门环,铜铺首的绿锈痕染上他的血迹斑斑。三下、五下、成百上千上万下,门外人声鼎沸,门内阒寂如死,简直像府中无人。
贺蓬莱知道,她一定在。
贺蓬莱不知道,世族子弟得知孟蘅手持龙武军印,也曾在今日登门请她相助。他们得到了和贺蓬莱一样的答案。
她没有救驾,也没有逼宫。
她只是不开门。
……
力竭之际,贺蓬莱身躯瘫软下去,脑中浮现孟蘅苍白的脸。
看到脸前,他先看到她的文臣衣冠。
进贤冠,绛紫袍,是一人之下的权柄,也是万人之上的责任。
好像在这一刻,他才真正认识这个女人。
凤凰台醉登公主辇,玉升年敕出孟露先。在此之前,他所看到的孟蘅似乎总是和萧伯如结系在一起。萧伯如花下拨弦,孟蘅停住双眼。萧伯如嫁作虞氏妇,孟蘅决绝不见有三年。
萧伯如哭诉说,谁能为我转圜。
孟蘅叩首道,臣昔日为公主容,今日为公主死。
孟蘅问,陛下登基前亲口所言,尽是空话吗?
萧伯如冷声道,孟卿,你好自为之。
孟蘅搁置鸳鸯梳,再不簪戴。
萧伯如亲手将玉梳投掷,在地上断作两截。
如今,女帝政权倾覆,双方竭力招揽。但他们都没能明白孟蘅。
萧伯如轻贱她为官的底线,世家侮辱她为臣的操守。她宁为玉碎的气节,百官以为是清路尘,女帝只当成梨花片。
孟蘅用一道闭门做出她最后的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