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将(105)
蒋子归不明所以,慢慢起身,后退两步,低头看着叶昀。
叶昀也跟着起身,后退两步,面朝着蒋子归,陡然跪下,双膝落在地上,发出闷声。
蒋子归心头一惊,下意识就要弯腰去扶。
“站好。”叶昀喝到,“子归,为我叶家人收尸、供奉,原应是我这个做儿子、做弟弟的该做的事,你替我代行为子为弟之责,这一拜,你该受着。”
话音落,蒋子归便眼看着叶昀结结实实对着自己磕了三个响头。
老爷们儿别开眼,抿着嘴唇,亦是红了眼眶。
“仁之实,事亲是;义之实,从兄是。我如今不仁、不义,实在没有脸面立在你的面前,只我往后还有仇要报,子归,帮我。”叶昀最后一个头落地。
蒋子归喉头滚动数下,强咽下梗塞:“当年我与将军歃血为盟,将军护我赤狼百余人性命,还给了我们立足之地,我当年就曾向您许诺过,我蒋子归这一生,可为天下百姓死,亦可为将军死,只要将军开口,我赤狼上下,当肝脑涂地。”
“此诺当永远践行。”
“多谢。”
立在牌位前,叶昀的目光终于渐渐往上,看到了背挂在墙上的两幅画,他原以为是自己双亲的画像。
然而,蒋子归开门的一瞬,寒风掀起一角,他看到的竟是自己的脸。
“这……”若其中一幅是自己,那另一幅,他回头问道“子归,这是……”
蒋子归一拍脑袋:“差点忘了。”复又把门关上,搬了张小凳过去,站在小凳上,小心翼翼把画像翻了个面。
一个的确是叶昀,而另一个,身穿牙白罗镶花边广袖袍,颈间一串攒珠累丝玛瑙璎珞圈,头戴日永琴书簪,一张瓜子脸如明月生晕。
大约是时隔太久,叶昀竟一眼没能认出人来。
蒋子归走到叶昀身边,拍拍手:“是二夫人。”
“二夫人?”叶昀惊异。
他爹一辈子没娶过小妾,他兄长连通房都没有,这是哪门子二夫人。
蒋子归抬手往角落里指了指,叶昀视线看过去,这才看到自己的牌位边上,还有一个牌位,上面写着“叶罗氏”,竟然是他的夫人。
饶是叶昀心头悲痛欲绝,此刻也控制不住地瞪大了双眼,一副全然不敢置信的模样,惊声问道:“我什么时候娶过妻?”
门突然从外被人一脚踢开,来人亦是满脸惊异:“你娶妻了?”
蒋子归头皮一麻,一种“完蛋了”的感觉从心里噗噗往外冒。
叶昀和门口的苏溪亭面面相觑,俱是迷惘一片,只蒋子归磕磕绊绊开了口:“是原先跟在军医身边的罗姑娘,她在叶家获罪后,抱着您的牌位嫁进了叶家,然后自尽了,我们感念罗姑娘情深意重,就将她也一同送回了叶家祖坟,与您一起供奉。”
军医身边的罗姑娘,那是,罗幼沅。
这个名字实在是太过遥远。
7
绥安二年,苍南庄荫府下有座最靠近荒漠的小城,这城原本叫临水,取自当地人对水的渴望,只是因人常以“渴城”指代,久而久之,那座城的城门上便刻上了“渴城”二字。
罗幼沅自出生起,就是吃沙子长大的,家中有一口极深的老井,老井只有每年春夏之交的时候才有较为充足的水,其他时候即便是把桶放下去,也只能捞出一桶沙来。
但那井边却生着一颗胡杨,长得张牙舞爪,十分扭曲,她阿爹在树下给她绑了个秋千,那个千秋便是伴着她长大的唯一玩伴。
在这黄沙城里,实在难找到消遣的玩意。
罗幼沅天生不比祖祖辈辈生长在当地的孩子,她的母亲来自扬州,是个被人遗弃的扬州瘦马,被黄沙城里的铁匠捡了回家,所以,她承了她母亲的样子,生来就是一副水做的身子,走两步就喘,柔弱得就像一株菟丝花,长在沙漠里的菟丝花。
似乎注定是活不久的。
她没有其他的玩伴,因为她太瘦弱了,经不起风沙。那颗胡杨树下的秋千,摇着她从日出看到日落,广袤的沙原,满目苍黄。
那日是罗幼沅十四岁生日,黄昏暖融融的落日余晖里,她端着一碗素面,上面飘着两颗葱花。
城门口的那面破鼓就是那个时候被敲响的,带着从沙漠深处席卷而来的血气,“咚咚咚”急促而震撼,敲碎了整座城的宁静。
是蛮人的奇袭,他们借着冬日来临前,渴城一年中最热闹的集市混进了城中,彼时城防军早已散沙一片,数年的放养日子养软了他们的骨头,连第一击都没熬过去,城门已然洞开,残军做鸟兽状溃散一片。
一个老兵就立在城门边,还做着尽力关门的动作,胸前却早已被洞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