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将(107)
胡杨树边,白布盖着两具尸体。
老头儿粗糙的手盖住了她的眼睛:“孩子,别看。”
罗幼沅的世界,如黄沙堡垒,彻底崩塌。
她回头,看见从井里爬出来的少年士兵,一身黑色的铁甲,怀里还抱着她爹娘留给她的棉衣。
绥安二年,叶昀还只是军中的一个小兵,在吴老将军麾下,第一仗就拎回了蛮人大军两百三十七颗人头。
罗幼沅跪在他的帐外,一直等他从战场上回来。
叶昀浑身浴血,狼狈不堪,被罗幼沅拦住,她换了一身素白麻衣,跪在叶昀的面前。她听军医说,那日原本他们已经要撤离,是叶昀坚持再搜一遍,这才意外找到了井里的自己。
“幼沅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叶昀咧开嘴笑,浑身少年意气,半跪下去扶罗幼沅:“保家卫国为军本职,我不是救你,而是本该护着你,只要你是大澧的百姓一日,我就会护你一日。”
罗幼沅膝行退后两步:“吴将军说要把我送去庄荫,我不愿,求将军帮我。”
叶昀不解:“这里是战场,你留在这里很危险,而且,军营不留女眷。”
“我可以不是女眷!”罗幼沅抢话,“我可以从此着男装,将军嫌我手无缚鸡之力,我可以不去战场上拖你们后腿,我可以留在后厨或者跟着军医,我不离开这里,渴城是我的家,我要看着它收回来,我要看着我爹娘大仇得报。”
她拼命磕着头:“求将军帮我。”
叶昀脸上的笑渐渐落下,换上郑重:“你也可以去庄荫等,等战事结束,再回来。”
罗幼沅满脸是泪,声嘶力竭:“还请将军告诉我,渴城活下来多少人。”
叶昀没吭声,渴城奇袭,屠杀殆尽。
“我是渴城唯一的幸存者,我脚下是大澧的土地,是我的家,我活着,身后是所有渴城的百姓,我们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被战争驱逐,我站在这里,就代表着渴城百姓寸土不让。我不走,从今日起,我可以跟将士们一起训练,跟着军医学医,为将士们洗衣做饭,我甚至可以死在这里,但我不会离开渴城。”
罗幼沅被救那日,曾听见吴老将军夸赞叶昀,有乃父之风,不辱叶家门楣。
她猜,叶昀的话,会有用。
当夜,罗幼沅彻夜未眠,盯着帐外夜色转淡,染上金光。
次日,有小兵来找她,把她带到了军医那里,是那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儿。
罗幼沅束起了头发,穿起了男装,每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学医,练武,即便军医拦她,她还要在忙完后为将士们洗衣,她如她自己承诺的那般,不拖后腿,不添麻烦,把自己活成了个男人,无声无息地活在军营里。
再无人视她为菟丝花,她是一株植根边漠的红柳,始终顽强生长着。
渴城一战后,大军班师回朝,罗幼沅收拾了自己的行囊,跟在叶昀的身后。
叶昀拒绝了她,她却生生跟着大军默默行了半个月,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生火,自己找吃的,鞋磨烂了两双。
叶昀要送她回去,她却说:“家仇已报,救命之恩该还,一事归一事,我是乡野丫头,却也懂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将军没有需要用我的地方,没关系,总会有的。”
罗幼沅就这样跟着叶昀,跟了很多年,她初初几年不苟言笑,比叶昀最忠心的护卫还像个护卫,她跟着叶昀打了一场又一场的仗,叶昀受伤,她医,叶昀追敌深入,营帐她守。
他们之间总是形影不离,却无一人调笑他们之间的关系。
只因罗幼沅太过忠心,她看向叶昀的目光,永远清澈坚定。
叶昀常开玩笑说:“待天下大定,给你选个如意郎君。”
罗幼沅接得很自然:“到时候我都成老姑娘了,将军您给我选个年纪小的,我喜欢年纪小的,瞧着精神。”
叶昀最后一次离开玉都,恰逢叶老夫人中风,家中长嫂有孕在身,一时竟无值得信任之人贴身照顾叶老夫人,叶昀急得嘴角燎泡。
仍是罗幼沅站了出来,她留在了玉都,替叶昀照看叶老夫人。
叶昀临行前,朝她郑重行礼:“阿沅,我母亲便托付给你了,我心知委屈你,但这份恩,我叶沂川铭感五内,将来定会报此大恩。”
罗幼沅换下了她穿了许多年的男装,梳着女子发髻,立在将军府门口:“将军,幼沅曾承诺于您,只要将军需要,幼沅当赴汤蹈火,更何况只是照看老夫人,幼沅根本就是留在将军府享福,将军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后来,叶昀常在军中收到家书,长嫂夸罗幼沅兰心蕙质,将母亲照顾得极好,日夜不离身,如今母亲已然大好,待他班师回朝,定能跑能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