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将(18)
后来却变了,那日有个老妪举着一封信来找他,挤了半天也没能挤进去,脚下一绊,人瞧着正往地上摔。
叶昀抬脚就要过去,却见一只细长凝白的手从人群里伸出来,稳稳当当扶住了人,转身对人群蹙眉道:“滚开。”
老妪从怀里掏出一包花生递出去,油纸包的花生上搭着一封信。
“请先生,帮我读一读。”
叶昀知道那老妪,听说家中丈夫、女儿都去世了,唯独有个儿子从军在外,大半年才有一封家书回来。六旬老妪,操持着家中的一亩三分田,勉强养活自己。
以前村口读信的先生走了,她听说镇上有位先生读信不要钱,天未亮就从村里出发,一路走过来,路上歇都不敢歇,生怕来迟了遇不到人。
苏溪亭把围观的人轰走,打开信封之前,盯着老妪看了许久。
叶昀听见他问:“世间父母,都会疼爱孩子吗?”
老妪局促地坐在小马扎上,粗糙干瘪的手来回搓搓:“先生问的什么话,哪有做父母的不疼孩子。”
苏溪亭意味不明轻笑一声,随即打开信封,一字一句念给老妪听。
信中言,不孝子不日将启程归家。
还有些夹着关怀的话,但唯有那一句,引得老妪陡然落泪,她颤着手收回信,放到怀里,手在胸前轻抚两下。
“要回了,终于要回了。”
来时面露疲惫,走时却容光焕发。
苏溪亭盯着那包花生,眸光凝滞。叶昀原以为他会拆开尝尝,可他没有,他将那包花生收进了袖口中。这不符合他的行事作风,叶昀想。
那日后,来读信写信的人便多了,扯着理由来看美男的人少了,毕竟都是闺阁女子,谁都受不了一句厌恶之感清楚的“滚开”。
苏溪亭的挂布上写的是:写信、读信、画像。
说起这画像,也是奇了。
一开始有那小纨绔过来画像,一锭银子扔在摊上,大喇喇往马扎上一坐,开口就道:“给爷画个像。”
苏溪亭彼时正在咂摸蜜饯,一口一个,掀了掀眼皮看那小纨绔。
“我只画遗像,只给要死的人画,你要画吗?不过年纪轻轻,早死早超生,也好。”
这叫什么话!
登时就把小纨绔惹怒了,家丁护卫上前,一阵“噼里啪啦”,苏溪亭那个不怎么经折腾的小摊子就这么被砸得乱七八糟。
笔墨纸砚散了一地,他一身白袍,袍角溅了几滴墨,引得美人儿一阵烦躁。
叶昀想去解围,这回人倒是出了食肆大门,但还是没有机会出手。
他看着那家丁护卫靠近苏溪亭时,突然四散弹开,再去看苏溪亭,只见他拎着袍子,眼角眉梢都是厌恶,伸手一划,那一小截袍角就断开落地了。
旁人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有叶昀,看见了那电光般的身手。
奇哉!怪哉!叶昀在梁溪已有段时日,见过不少江湖中人,就连街边的乞丐都是丐帮弟子,会几招三脚猫功夫,但这样的身手,还是头回遇见。
他看苏溪亭的目光越发复杂了。
苏溪亭也不恼,由着人动手,摊子被砸了,他就上树,半躺在桥边那棵海棠树上,白袍垂下,他就那么倚着树干睡着了,不管不顾树下一片狼藉。
第二天,那海棠树下又扎上了个一模一样的小摊子。
他只给人画遗像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人都道晦气,渐渐地,来寻他的人竟越来越少。
叶昀围着围裙站在食肆里看他,团团绯粉的海棠花由晚春的风一吹,落下一场花雨,花瓣簌簌落在他肩头。
他已经一日未吃东西了,面上一点饿意都没有,还是如刚来那日一般,撑着下巴,盯着叶昀。
叶昀下了碗阳春面。
那是他用猪骨为底、黄鳝骨为辅,文火熬制了两个半时辰的浓汤,骨鲜味醇厚绵长。
将水和老抽混一起烧开,混上浓汤,便是清透干净的面汤,趁出锅,掺上一小块猪油,霎时间香气四溢。
生面在滚烫的清水里连续滚上三次,然后出锅,放入面汤,撒上蒜。
他端着阳春面过去,瓷碗放在苏溪亭面前。
苏溪亭看他,最后一丝落日的余晖染在他身后,他仰着头:“你今天要什么?”
叶昀知他的怪癖,容不得丁点好意和施舍,非得交换。
“换个问题吧。你为什么老是看我?”
苏溪亭端过碗,目光里透着些好奇和奇怪,吹了吹白瓷碗里的热气,挑起一筷子面:“看一个傻子。”
叶昀当下就反应过来了。
这厮竟说他是个傻子!
伸手夺了面碗,在苏溪亭难以置信的目光里站起身,拍拍袍子:“那你也别吃傻子做的面了,免得染上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