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将(372)
山长常常觉得,他或许只是开窍开得晚了些。
只有舅父知道,衡衔青为了去玉都,付出了什么。
十多岁的孩子,当真学了头悬梁锥刺股那套,不知从哪里寻了把匕首,抵在自己的大腿上,瞌睡了便是一刀,不到两年,一双腿上全是伤,层层叠叠覆盖在皮肉之上,若非杜远舟意外撞破,恐怕谁也不知。
杜远舟常想,他或许没有看起来那般柔弱,他的心肠是狠的,能对自己狠到极致的狠。
6
杜远舟带着衡衔青去玉都那年,叶昭二十二岁。
衡衔青欢天喜地跑去找他那日,是叶昭娶妻的日子。
他站在十里长街之外,看着满天地的红,吹拉弹唱的曲子充斥着他的全身,叶昭高头大马在最前面,脸上全是笑,还带着罕见的羞涩。
身后花轿跟着,里面坐着叶昭的心上人。
衡衔青就像刚遇到叶昭那年时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被迟来的疼痛刺激得发抖。
他知道的。
分开的这些年,他们不曾断过联系。
叶昭拿他当亲弟弟,课业、生活处处都要过问,也同他说起过自己的心上人,是个娴静的姑娘,家中和睦,养得她生了副温暖和善的性子。
他说他想去提亲,却总是怕唐突了心上人,实在不知怎么做才好。
谁料,是那姑娘先堵了他,在花朝节上,她就站在酒楼高处,往他怀里扔了一只绒花。
叶昭抬头去看,却见心上人冲他粲然一笑。
他们的最后一封信里,叶昭放了一张喜帖,上面写着他成亲的日子。
只是衡衔青太着急见他了,把什么都忘了。
看着接亲的队伍一点点走近,衡衔青转身躲进了窄巷。
他仰头去看窄巷里被遮挡得只剩一线的天,看不到太阳,只剩下空茫茫的一线空白,他的心口疼得厉害,比刀划过皮肉要疼上一百倍。
他攥着衣襟软倒在地,缩成一团,痛哭出声。
他原本想来找叶昭说,他送他的猫儿死了,是病死的,他找了很多大夫,想了很多办法也没能救回来,是他没照顾好,能不能别怪他。
察觉爱意的那一天,他注定失去一切。
浑浑噩噩回到家,舅父笑着问他:“可是去吃喜酒了?我在路上都听人议论呢,我记得叶大人给你寄了喜帖吧,你说说你,越大越不懂事,也不同我说,你备的礼呢,可带去了?”
衡衔青却如行尸走肉,一言不发回了屋。
杜远舟纳闷:“之前好好的,在姑苏还说要给他叶大哥准备大礼呢。”
可谁有能想到,有些东西,只有亲眼看到的那一刻,才会明白。
可明白的同时,也清醒地意识到了永无可能。
从此叶昭于他,就如雷池花,半步不可逾越。
第172章
他是在两个月后去找叶昭的,带着他备的礼,一份给叶大哥,一份给大嫂。
叶昭见了他很高兴,叶府里甚至备着属于他的一间屋子。
“隔壁是阿昀屋,他比你还小两岁,你们年龄相仿,定能合得来,阿昀可比我厉害,文武双全,还比我会玩儿,往后让他带着你玩,在玉都就没有他混不到的地方。”
衡衔青觉得叶昭胖了一点点,面色红润,眼角眉梢都是笑。
他过得好。
衡衔青想,那就够了。
他在叶府住了两日,同叶昭妻子见了面,她生得不算貌美,但看着十分舒服。
他又想,果真相配。
衡衔青没在叶府多呆下去,扯了课业的幌子缩在家里,平日也不愿意出门。
舅父说他,像是学傻了脑子。
他参加科举那年,正逢叶昀也参加科举。
叶昭每日里操心两个弟弟,关怀完了这一个又去关怀那一个,给这个补了课,又去给那个补课,加上朝政,简直忙得团团转,白发都生了好几根。
后来叶昀中了状元,而他不过是个进士。
原来这就是天上云和地上泥。
那一年,他领了任命要赶往平西做县令,上任前,他回了一趟青阳府祭奠母亲。
彼时衡越已经调任衢州府当知府了。
可就在他回乡祭奠的时候,衢州贪墨案发,皇帝雷霆之怒要求彻查此案,所有涉案官吏一律严惩。
他是在平西被抓的,一路送回玉都。
他知道,衡越已经处斩,累九族。
衡衔青和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被送进宫,宫刑。
他在大牢里见到叶昭的时候,正是披头散发,浑身发臭的模样,他隔着牢门看他,就像仰望一弯明月。
叶昭红着一双眼:“对不起。”
衡衔青朝他笑:“叶大哥同我道什么歉。”
“衢州贪墨案致堤坝溃塌,死伤无数,如今洪水褪去瘟疫又起,陛下恨极,我用尽了所有办法,都救不了你。”叶昭微微有些哽咽,他蹲下身,衣袍落到地上,沾上了脏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