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江湖都以为我下了情蛊(174)
沈镌声似乎被她这话说得怔了怔,随即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冷寂的夜居然显得温暖。
“青姑娘知道的,我容易做梦。”他轻声说,倒像是真的在解释,
“梦里头总是不太平,”他仰起头,似乎在看那轮孤零零的月亮,又似乎只是在对着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醒着,反倒清净些。”
青归玉不置可否。多思多虑,故而多梦,这人的梦里,怕不是千军万马在厮杀,万千心计在博弈,能太平么?
忽然心里一动,终于拽出了话头,“做什么梦?梦见被仇家追杀,血流成河?还是梦见天机阁的账本出了错,赔得底儿掉?”
沈镌声闻言,竟真的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像是摇荡碎裂的清冰。他摇了摇头,散落的发丝和金线便在肩头拂动。
“那你呢,青姑娘?”他停了笑,忽然转过头,显出很是担心的样子,“你睡得安稳么?有没有做梦?”
“还行。”青归玉含糊地应了一声,在长凳的另一头坐下,与他隔着三尺的距离,“做了什么,也忘了。”
她不想与他多谈。尤其是这种月白风清,容易让人说些胡话的夜里。
“那便好。”他轻声说,似乎真的为此感到开心。
承蒙关心,她懒得再与他兜圈子,也先行将疑问问了出口,“你眼睛如何了?今日瞧着,似乎能视物了?”
“嗯,”他应了一声,那双空茫的眼睛,却依旧执拗地朝着她的方向,“能见些光影,模糊得很。”
此后便也不再追问,两人就这么安静地坐着,只有夜风吹过草丛的窸窣声。
这般静谧,反而让青归玉觉得比白日里那些唇枪舌剑还要难熬。她仍旧疑惑,那眼睛的冰翳似乎也不曾下去多少,于是侧过头,打量他。
月光毫无遮拦,绝不挑剔地洒落在他身上,将他那张脸,勾陈出玉石般的清冷光泽。寝衣单薄,领口微敞,能看见精致的锁骨在月色下陷出小片阴影。眼睛因失了神采,只得多点纯粹,好似蒙尘的琉璃,掬起一壶沉冰。
饶是她久经锻炼,日日对着这张脸,此刻也不得不在心里承认,这人……委实是生得过分了些。
“青姑娘,”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沈镌声忽然又开了口,直直命中她这虚了的靶心。
“我瞧不见,你此时……有看着我么?”
青归玉差点打了个
结巴,像做贼被人当场抓获,赶快就要移开视线。
可他下一句话,却让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瞧着……还好看么?”
这哪里是问好不好看,分明是在问,他这张脸,还够不够她消气的。
青归玉被他这手釜底抽薪搞得没了法子。
“……还死不了人。”她移开目光。
沈镌声却像是从她这句不情不愿的回答里,辨出了什么让他满意的东西,笑了一笑。
“嗯,”得了她这句话,似乎是安心了些,可那周身萦绕的孤寂却未曾散去。他沉默了片刻,声音委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解释给她听,补了一句。
“……我如今盲了,这副长相,想必也失色不少。”
荒谬,又剖落出些让她难过的悲凉。
见她久不回答,沈镌声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将头垂得低了些。
怎么说呢,他那双眼睛,确实是金声公子久经打磨的攻心锐器。
当他需要展露的时候,
宛转不胜态,盈盈若有情。
少了这双眼睛,和那些流荡的横波,近些日子,这玄衣的青年,怕不是便在心中称算。
用他那颗全天下最聪明的脑袋,将自己的美貌,自己的病弱,惹出她近日的气恼,早先她容易犯的心软,全都精巧地放在一架无形的戥子上,一分一毫,锱铢必较地计量。
如此,是不是将她气得过了分?会不会使她再次偷偷溜走?
像是天底下最精于算计的赌徒,珍之重之,战战兢兢,生怕将自己这最厉害的本钱,也折了进去。
“沈镌声,”她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是疯了,才会半夜跑来跟另一个疯子坐在这里吹冷风,“你到底想说什么?”
“嗯。”他又停一停。
“青姑娘,”这玄衣的青年轻声问道,“你日前说,要为我‘解脱’这情志纷乱的苦楚。”
青归玉抖擞精神。
来了,绕了这么好几天,这人终于还是把话头给绕了回来。
“那……若是解了,”他忽然侧过头,笑容明媚,乌发摇荡,金线流离,“我是不是,就像当年那样,又要被青姑娘丢开了?”
青归玉被他问得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若是他病好了,自然不必她再费心。可若是说“是”,那便等同于承认,她不过是出于自上而下的施舍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