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堕(44)
许久,他缓缓吐出一口紧绷的气息,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硬与简洁,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波动从未发生:
“时间。你需要我什么时候‘病’,什么时候‘走’?”
“三日后……”
谢知白的声音越来越低,气力明显即将耗尽,但他仍强撑着说完,
“宫中循例会有赏梅小宴……虽因北境战事吃紧可能一切从简……但该来的人……总会来……那之前……就很好……”
萧寒声立刻明白了。
赏梅小宴,宗亲勋贵、后宫妃嫔乃至得脸的朝臣都会露面,是一个将“病情”迅速扩散开去、并最大化其影响力的绝佳场合。
“好。”萧寒声不再多言,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便大步向外走去,安排一应事宜。
他的步伐依旧沉稳,背影挺拔如松。
走到门口时,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并未回头,只有一句低沉却清晰的话语,穿透弥漫的药气,落在谢知白耳中:
“撑住。别真死了。你的命,现在不止是你一个人的。”
门被轻轻而坚定地合上,隔绝了内外。
室内顿时陷入一片沉寂,只剩下谢知白艰难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面色惨白、惊魂未定、仿佛瞬间老了十岁的沈太医。
谢知白极其疲惫地阖上眼,仿佛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已用尽,只从喉间挤出极其微弱的音节:
“沈老……开始准备吧……那针……我需要它……看起来……比真的还要真……”
沈太医看着榻上那仿佛随时都会熄灭最后一丝生息的青年,双手仍在微微颤抖,眼中充满了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禁忌之术的恐惧,有对眼前之人惨痛遭遇的怜悯,有对卷入滔天风波的惊惶,或许……还有一丝被悄然点燃的、沉寂了数十年的医者义愤与良知。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已渐渐歇止,唯有屋檐积水滴落的声音,偶尔发出清脆的轻响。
黄昏的阴影如同墨汁般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来,一点点吞噬着室内的光线,将一切都笼罩在朦胧的暗色之中。
一场以病榻为棋盘,以自身血肉与性命为棋子、为赌注的惊天险局,已然在这片沉寂之中,悄然布下了第一着。
谢知白安静地躺在愈发浓重的阴影里,一动不动,仿佛已然沉沉睡去,只有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如同濒死蝴蝶的最后挣扎,无声地泄露着其下汹涌奔腾的冰冷暗流与精确计算。
第23章 梅宴惊魂
三日光阴,在压抑的筹备与窗外时断时续的雨声中,如同沉入泥沼般缓慢而滞重地滑过。
赏梅小宴的日子,终究还是到了。虽因北境军情紧急,皇帝特下口谕一切从简,削减了歌舞规模和宴席流程,但宫中的“简”,于寻常百姓而言,依旧是难以想象的矜贵与不动声色的奢华。
规矩,更是刻在每一处细节里,分毫不错。
谢知白是被一顶毫不起眼、没有任何标识的青呢暖轿,悄无声息地从城西别院接回宫的。
轿帘低垂,隔绝了外界所有窥探。
他整个人被裹在一件厚重的银狐裘里,那华贵的皮毛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透明,不见一丝血色,仿佛一块被能工巧匠精心雕琢、却因材质脆弱而布满了细微裂痕、随时会彻底碎裂的寒冰。
沈太医紧随在轿旁,步履匆忙,眉头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苍老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写满了忧虑与紧张,仿佛他护送的并非一位皇子,而是一件稍有磕碰便会万劫不复的稀世珍宝。
宴设于御花园临近梅林的一处暖阁。
此处虽不及麟德殿巍峨恢弘,却胜在精巧别致。
地龙烧得暖和,四角鎏金兽首铜炉里燃着上好的银丝炭,空气中浮动着清冷甜沁的腊梅幽香与精致酒菜散发出的温热气息。
皇室宗亲、几位正得圣心的妃嫔以及少数手握实权的核心重臣已然在座,彼此低声谈笑,言笑晏晏,气氛看似融洽温煦,实则眼风流转间,皆是心照不宣的打量与权衡,暗流无声涌动。
太子因前过仍在闭门思过,未能列席,而成王谢知谨,则俨然成了在场皇子中最耀眼的存在。
他身着宝蓝色蟠龙纹常服,举止沉稳从容,言谈温和得体,正与几位辈分极高的宗室元老低声交谈,不时颔首微笑,一派礼贤下士、沉稳干练的气度。
谢知白的到来,如同在一池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漩涡的春水中,投下了一颗冰冷而异质的石子。
所有的目光,或明目张胆,或隐晦含蓄,瞬间都从四面八方聚焦了过来。那目光中掺杂着难以掩饰的好奇、审慎的打量、一丝几近于无的怜悯,以及更多难以言喻的冷漠、疏离,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