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蓬莱朝她笑了笑,轻声道:“是,一定会的。”
这位清冷的郎君,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笑容,千灯只觉眼前灿然生辉,一时心神摇曳,有些恍惚。
而他很快便收敛了那惊鸿掠水般的笑意,两人望着外面的风雨,又陷入了沉默。
可能是沉默带来的倦怠,可能是风雨带来的安全感,千灯只觉得有种种困倦涌上心头,让她不由自主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身旁便是长安甚至大唐万人称颂的面容,在她咫尺处奢侈地绽放呈现,只是因为困倦,在她眼中显得有些模糊。
“今日……”千灯撑着困意,与他聊些别的事情,“我看到了晏郎君一篇旧作。郎君既有解民倒悬之心,又有子建江淹之才,为何却深藏名姓,遗世独立?”
晏蓬莱怔了一怔,有些迟疑:“县主知晓了?你一贯聪明颖悟,我知道肯定瞒不住你,但……此事若是为人知晓,对金堂绝非好事,还望县主斟酌。”
千灯心下闪过诧异,这其中哪有金堂的事情?
“晏郎君如此大才,而金堂虽然本性不坏,但他进国子监……”
说到这里,她迷蒙的脑中挣出一线清醒,忽然想起了金堂是如何入国子监的——
是郜国公主找人捉刀,让他蒙混进去的。
难道那篇连崔扶风都大加赞赏的文章,竟是出自于晏蓬莱之手?
千灯顿了片刻,缓缓吐出一句:“杀人以自生,亡人以自存,君子不为也。”
“是……这是我写的最后一篇文章,后来便再也没有动笔了。”
“原来如此……”千灯声音平静,仿佛只是随口与他闲聊。
原来,慈恩寺决裂在前,金堂考取国子监在后。
而郜国公主帮助金堂舞弊时,找的人是号称已经决裂的晏蓬莱。
心下升起些微的恼怒,但眼皮又十分沉重。
昨夜甚至前夜都睡得不安稳,她日日精神不济,但是没想到此时此刻风雨大作中,竟会这般困倦。
琉璃去了这般久,前院后院距离又不远,也该回来了,怎的还没有动静呢……
耳边是潺潺水声,周围是阴暗天色,面前是温暖的火光。千灯只觉得这漫天漫地的雨模糊了眼前的世界,让她的眼睛再也难以睁开,陷入了沉睡中。
睡眠让她的身躯无意识地软了下来,晏蓬莱眼看着她合眼后意识昏沉,身躯慢慢向着下方倾倒,眼看要倒在青砖地上。
晏蓬莱迟疑着抬起手,将她的肩膀轻托住,维持她的平衡。
千灯察觉到了不对,但身体软绵绵地不听使唤,在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句后,终究没有醒来。
听着外面沙沙的密集雨声,感受到隔着柔软春衫传来的她肌肤的暖意,晏蓬莱僵直跪坐在她的身旁,一动不能动地沉默扶着她。
许久,她睁不开眼,也坐不直身体,没有醒来的迹象。
而他也终于动弹了一下酸麻的身躯,缓缓地盘膝坐在了她的身旁。
昏暗的夜色笼罩了他们,只有银白色的雨丝偶尔破开晦暗,单薄地闪烁一下光亮。
他们坐在敞开的照影轩内,她倚靠着他的肩头,沉沉睡去。
而他望着面前渐渐入夜的雨中小池,手持着伽楠佛珠,一颗一颗缓慢点数着,企图镇压心口那些难以明言的震颤。
“晏郎君……”
“县主?”
他听到低若不闻的轻音,茫然地应了一声。
低头看去时,却发现她并未醒来。
面前炉火轻微跳动,在她的脸上投下波动的光。
他们实在贴得太近了,以至于她的鬓发、她的睫毛、她的唇角、她眉上的伤痕,都被火光投在了他的眼中,荡漾着晕眩的光彩。
自以为早已斩断俗世尘缘、不染纤毫尘埃的晏蓬莱,在这一刻停下了口中低喃的佛道经典,忘却了曾默诵千万遍的玄妙虚空,只定定望着绽放在咫尺间的这张容颜。
他听到千灯的呓语,模糊而轻微,却字字如刻在他的心头,痛彻万分——
“四年前,在我父祖的灵前,你为何要给我批那样的命格……”
她脸颊的温热隔着尚带湿气的衣裳透进来,顺着他的肩膀蔓延游走于血脉之中,直到抵达心底最深处,脑海最暗处。
是,她的命运,是他刚入太卜署时批下的。
他将“六亲无缘、刑克夫婿”的相格钉在了她的身上,自那之后,框定了她的命运。
温热的血潮搅动着他的心口,与面前池塘一样,荡起越来越密集的涟漪,摇曳动荡,不可遏制。
他绷紧了身躯,紧闭双眼,手中的伽楠佛珠坠落。
神佛仙道,并未能拯救他。陈年的红线断裂,圆润的佛珠在青砖地上滚落,奔赴往无人可知的角落,落入下方池水中,再难寻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