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传于牧民口中的小曲,没有精心编纂的完美段落,只是八声调子从低沉压抑到雄浑高亢,一直重复着同样的两句歌词——
从雪山出走的小王子,他是归善女王的血脉。
从长安归来的昌化王,他是龟兹大唐的荣耀。
这简单的寥寥数语,但在动人心弦的曲调反复烘托之中,从小王子到昌化王,从雪山荒漠到长安繁花,让千灯仿佛看到了苍茫草原之上,年幼的祖父沿着辽阔雪山,纵马一路向东的身影。
那是昌化王白孝德,他的祖母是龟兹归善女王,而他当年是龟兹的小王子。
西域三十六国中,龟兹是富饶而美丽的一个国度,地处东西交通要道,织锦冶炼业发达,温热的气候让绿洲中麦、麻、葡萄滋养生长。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记载,龟兹的乐舞“管弦伎乐,特善诸国”,箜篌琵琶筚篥箫,舞步飞旋如风。
但这样的国家也必然成为势力争夺中心。千百年来龟兹纷争离合,吐蕃、突厥、回鹘、大唐,无不争夺着它的控制权。直到归善女王率国众归于大唐,大唐也在龟兹建起了安西都护府,其后虽数度兴废,但龟兹早已成为大唐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归善女王去世,她的儿子白莫苾继任为龟兹王,不久接到了大唐爆发安史之乱的消息。
当时大王子白孝节认为,大唐衰微,叛军势如破竹,龟兹当左右逢源,坐观动乱;二王子白孝义赞成,并且认为大唐在西北势力已衰弱,龟兹甚至可借机更换靠山。
唯有小王子白孝德认为,动乱必不能久,安定才是人心所向,当竭力帮助大唐,平定乱局。
他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十几岁的他率领忠于大唐的龟兹国人,抵住了企图趁乱进袭的乱军,与唐军一起死守安西都护府。
藩镇乱军至龟兹兴师问罪,父亲与兄长们为明哲保身,设计将他诱骗回宫,意欲擒拿他抵罪。安西都护府也终于沦陷,化为一片火海。
是他的母妃冒险将他救出,送他踏上前往中原之路,告诉他,既然已经选定了道路,便跟着自己的信念走下去。
他纵马逃离故土,在巍峨雪山与苍茫丛林中最后一次回头时,看见母妃从燃着大火的龟兹王城上坠落。
他跋涉千里投身中原,成了李光弼麾下一个不起眼的士兵。后来他因为英勇而升裨将,千军之中斩杀敌方大将一举成名,在李光弼成为临淮王之后,他被委任为北庭节度使。
他重新回到龟兹故国,那时父王已经亡故,继任龟兹王的大哥已需听命于他。他南遏吐蕃,东击乱军,威震西北,最终受封昌化王。
他一辈子没有忘记母妃的话。选定了道路,便跟着信念走下去,直到为它而死。
从雪山出走的小王子,他是归善女王的血脉。
从长安归来的昌化王,他是龟兹大唐的荣耀。
率众归唐、结束了龟兹百年乱世的女王,和捍卫大唐、捍卫龟兹安稳的昌化王,在龟兹人民的吟咏歌唱中,永生不灭。
千灯脸颊温烫,热泪滚滚,无法遏制。
薛昔阳停下拨子,取出帕子递给她:“县主,是我不好,引你更伤心了。”
千灯将脸埋入那洁白柔软的丝绢中,久久凝噎,半晌才哽咽道:“不,多谢你,让我寻到了……我该去往的方向。”
去往——她的父祖豁出一生奔赴的、守护的方向。
薛昔阳搁下怀中琵琶,起身走到她的身边,轻轻抬起双臂,碰触这具正在哭泣微颤的身躯。
他的经历足够丰富,很清楚自己在每一个环节中可以走到的每一步。
比如此时,他知道自己已水到渠成,在安慰轻抚的同时,稍微用一点手段配合,足以与她的距离拉近很大一步——在他以往面对其他姑娘时,百试百灵。
他伸出手,帮她理好流泻于肩头的柔软青丝,又轻握住她微颤的手安慰她,那把长安最美的声音低低唤着她:“县主……”
第五十六章 嫉妒
“县主……她怀有苦衷,你不该如此急躁苛责。”
千灯离去后,崔扶风终究还是对凌天水开了口。
“错了便是错了,你这般一意维护她,对她有什么好处?”凌天水冷冷道,“我知道她想摆脱和亲的命运,可手段有千万种,她不该不计后果,选择这一种。”
“如果这不是她的选择,而是朝廷的呢?”
凌天水皱起眉,锋利的目光盯着他,显然带着怀疑。
“不然,为何太子亲自登门,为县主带来好消息?为何朝廷悬而未决这么久的昌化王旧部,终于确定不换将、不拆解,维持原样?”
凌天水立时知晓了其中来龙去脉,问:“难道太子不清楚,这等于是断绝了县主的出路,以后她除了困于长安安心做个贵女,再也没有重振父祖荣耀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