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同千灯坐车地璇玑姑姑听着马车外这些喧哗,暗暗查看千灯的神情。
可她却始终安安静静,置若罔闻,任凭马车穿过所有的热闹声响,一直到回府下车,连神情都未曾有过变化。
甚至回府之后,她也只吩咐府中人妥善封存好太子所赠的节礼,又小心地摘下自己腕上的五色缕,珍重地理好搁在奁匣内。
只可惜,表面的平静,骗得过别人,却始终无法骗过自己。
那天晚上,沉沉的风雨中,千灯又浸入了噩梦之中。
自驱逐了凌天水后,她也不再使用孟兰溪留下的所有香料。
可母亲为她缝制的布老虎无法帮她抵挡一切,她总是睡不好,午夜梦回时,心口疼痛抽搐仿佛被毒虫啃噬,辗转难眠。
可她还是没有捡起那些催眠的药物,她将合不上的眼埋在布老虎柔软的脊背上,一夜夜捱过那些荒芜苍凉的寂静,等待自己抚平伤痕,尽快遗忘。
她在人前浑若无事,仿佛所有人——包括凌天水,都只是微不足道的过客,去了便去了,她并不在意。
毕竟她有她已认定的道路,那些不该存在的、已经斩断的情愫,在她要去往的方向之前,只属于虚幻无谓的梦境。
只是临出发前的那一夜,她被沙沙绵绵的雨声从锦衾中引出,披衣到廊下,望着黑暗中被灯火照得明明灭灭的雨丝,发了许久的呆。
院中高大的一棵苦楝树,在这初夏时节已开残了花朵,只剩下零星几点烟灰紫色的细碎小花,被雨点打到她的手背上。
她抬手在灯下看着,记起孟兰溪曾采过这种小花,他说这花的名字,叫“苦恋”。
她将手背举到眼前,把这淡紫色的花朵含在双唇间,尝了尝它的滋味。
“真的……好苦涩。”
她喃喃地呓语着,唇间的苦楝花伴随着面前的细雨,坠落于她脚下淤泥中。
待到雨收日出,它将很快朽烂为泥,从此后再也无人知晓它曾绽放出如何迷离梦幻的颜色。
除却那时长安城外的垂柳,无人知。
—— 天水梦 完 ——
第二卷 广陵雨
那年长安秋日,绵延半月暴雨,比之夏季更为滂沱。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千灯卧于纱帐锦衾中,又梦见了自己的幼年。
慈爱的亲人们抱着她,笑吟吟地将她拥于温暖的最中心。
“灯灯,快点长大啊,以后你可要撑起王府了……”
夜雨沙沙地敲打在她的窗外,也打在她的梦中,世界温柔美好。
千灯抬臂抱紧自己的亲人们,发誓一般道:“是,我要撑起王府,我要让父祖的荣光延续下去……”
可话音未落,猩红的煞气便自她横断的眉宇冲出,撕破了她的誓言,带着淋漓的血光,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
她在模糊的泪眼中疯狂前扑,却只抓住了母亲冰凉的手。
母亲回过头,面无表情地朝她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心口。
她心中涌起巨大的恐惧,明知不可以,但目光却终究不受控制,慢慢地,朝下挪去。
她看见了母亲心口的空洞,血肉模糊,再难愈合。
“灯灯,你看到了吗?六亲无缘,这是你的宿命……”
亲人们化为尘烟而去,她被抛弃于黑暗中,无尽坠落。
惊雷声中,她睁大眼睛,在噩梦残影中看见绣着折枝花的纱帐。室内烛火隐约摇曳,使得纱帐上的海棠、丁香、石榴花影如同水波,在她的周身不断摇动。
千灯微微喘息着,紧抱着母亲给她做的布老虎,将自己的脸埋在这已陈旧的柔软布料中,狠狠吸干眼角的温热。
帐外传来轻微的声响,值夜的琉璃披衣起床,压低了声音问:“姑姑?”
璇玑姑姑抬手想撩开帐子,却又停下了:“唉,县主难得有一夜安寝,等……天亮了再说吧。”
千灯竭力抑制自己的喘息,抬手撩开帐子,声音喑哑:“怎么了?”
璇玑姑姑有些迟疑:“是……时景宁来了。”
时景宁,她的夫婿候选人之一。
算得上青梅竹马的清秀少年郎,说话轻轻缓缓,制作糕点的手艺举世罕见。
千灯紧抱着布老虎坐起身,将下巴抵在老虎额头的“王”字上,低低问:“他怎么了,为何深夜来见我?”
“此事……一言难尽,县主出去一看便知。”
璇玑姑姑打起素罗大伞,千灯披了件家常素色斗篷,穿过雨风侵斜的游廊,来到前厅,一抬眼不由愣住了。
花厅前,时景宁一身青衫湿透,鞋子与衣服下摆尽是泥土。他的身边,站着高高矮矮四个弟妹,大妹怀宁今年十二岁,领着十岁的大弟弟和九岁的一对龙凤胎,兄妹们个个清秀漂亮,只是都与时景宁一般,狼狈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