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想吃回头草/四明游仙录(55)
水底之中,反倒有着别样的光亮。不知从何而来,但总之是能看见了。
两人身上都挂满了泥沙和落叶,浑身上下皆已被浸透,连常泽蒙着双眼的白布都染上了泥浆色。折丹把手伸到了他脑后,解开了他蒙眼的白布,动作极尽轻微,与方才那个爆烈的吻迥然不同。
当他的手拂过脸庞时,带起了一股无形的冷风,常泽眼睫轻轻地颤了颤。
离开了水,他忽然有些失落,仿佛那些交错的鼻息和纠缠的暧昧都被水流冲走了。
这漫长的一生,他从来都是怎么想就怎么做,却把一切小心翼翼的伪装都给了眼前的人。
此刻,他迫切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答案”向他俯下身来,带着无尽的温柔印在了常泽的唇角。
轰!
他的感官瞬间过载,在强光照射之下无所遁形,后知后觉的狂喜裹挟着前所未有的恐惧袭来,在他的一片漆黑的脑海中炸开了花。
……直到恐惧在唇齿交缠之中被一一抚平。
不同于第一次的蜻蜓点水,也不同于第二次的凶猛蛮横,这一个吻温柔而绵长,从嘴角、嘴唇反复碾过,牙齿相接,舌尖勾连,灼热的气息彼此交错,剧烈的失重感攫住了他所剩无几的力气。
悠悠荡荡的水波从他们身下划过,河底幽光微微,万籁俱寂。
常泽靠在了他身上,原本如玉般的肤色染上了一层薄红,嘴唇红得几乎要滴血。他一笑起来,脸颊便恍若飞霞,带上了一抹艳色。“这算什么?师父?”
如果第一次是渡气,第二次是生气,第三次是什么?
折丹拢紧了手臂,嗓音沙哑,“广莫之野后,我匆匆赶来,只看到了你的遗体,我……痛入骨髓。那时我才知道,唯有你是我一生中唯一的求而不得。”
常泽一怔,突如其来的坦白打乱了他的步调,无数调笑的嘲讽的话在舌下团团转了几个来回,只余下一片积年累月的苦涩。
自重新回到身体以来,他数次怀疑过,为什么自己的身体保存完好,并且还能躺在那人的身边?
他猜测过很多种原因,都不如这一刻亲耳听见来得震撼。
而抱着他的人颤抖着,仿佛仅是说话就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量:“这一次,我不会让你走的。”
常泽闭了闭眼,前尘种种从他脑中一闪而,他转身埋首在折丹的颈窝之中,抱住了他。
折丹呼吸骤停,缓缓抬起手,一下一下抚摸着他耸动的脊背。
……
直到所有情绪都尽数收回,常泽才想起了那场状况百出的祭祀和被水淹没的众人,回过头来打量这个水下世界。
他们正处在一面硕大的石床上,脚下有清而浅的河水,仿佛纯洁而无害。
污浊的洪流则被远远地隔离在上,宛如一片人造的天空,下方则是一片一条向上延伸的阶梯,看不见尽头,远处是一团拔地参天的巨大黑影,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他们沿着阶梯一路向上,脚下水波荡漾,露出了泥沙之下的青石板,两侧屋舍层层叠叠,淤积着厚厚的泥沙,宛如被剔净了血肉的骨架,孤零零地支棱着。
曾经遮天蔽日的大树如今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树干,残留的枯枝无力地朝着高处延伸,唯有巨大的树根还牢牢地抓着石板,暴露在水中。
常泽如有所感,转过身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方才休息的石床,那四周还散布着朽烂的木船,仿佛风一吹便要化作飞灰。
奔涌的河水之下,竟然还有着这样一座触目惊心的水中之城。
曾经多少繁华,都尽数化作了尘埃。
继续往上,泥沙中夹杂着锅碗、茶杯、渔网、铁锤、四脚的矮凳还有千疮百孔的蒲扇,身处其中,岁月苍茫之感油然而生。
常泽忽然觉得自己足够幸运,还能和放不下的人再度重逢。
他伸手扣住了折丹的五指,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除了日常器具,还有越来越多的人的身体,有在淤泥之中露出一双脚的,有在水中泡得面目模糊的,难以计数。突如其来的洪流毁了这一座河边小镇,他们甚至来不及逃脱。
常泽想到了业已荒芜的东山,轻声问道:“人和神有什么区别?”
在时间的碾压之下都毫无反抗之力,一切过往都将淹没在尘埃之中。
折丹停下脚步,手指抚过他的侧脸:“天地无极,人命如霜,放下生死执念,才能心游万物。”
“是吗?”常泽偏头问道。
折丹:“当然,可惜的是,我做不到。”
他的话语之中没有遗憾,反倒透露出一丝别样的洒脱和坦然。会为易逝之物哀伤,却不会停下向前的脚步,这应当是生者共有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