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辞+番外(94)
“呵,到底是年轻气盛,不晓得什么叫官场险恶。水工一事,成败从来都与工人无关,凭你想得再好的法子,画的再细的图本,上头随意吞几万两银子,这工事便只能作废。”
“可前任林州刺史已经伏法,而今这位刺史上任不足一月,且在旧职官声极好。足下如此评判,是否太过有失公允?”
“年轻人,我在林州活了三十年,对林州的情况比你们清楚得多。这三十年来,林州就不曾出过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也就是新来的钦差,还算做了几件实事。可他到底只是个钦差,待不了三个月便要返京复命,届时林州又会是一片水深火热。”
男子倚着拐杖轻叹一声,似是在怨恨世道不公。小商同邹默交换了一个眼神,从袖袋里掏出一件物事。
“足下请看,这是何物?”
见她手中璀璨,男子身躯一震,待看清牌上文字,更是整个人都滞在了原地,颤抖着手盯着他们,一句话说不出来。
邹默笑着向前一步,缓缓拱了下手:“在下邹默,承蒙明公盛誉,默不胜荣幸感激。我等来此是为治水,奈何才疏学浅诸事不明,闻足下之语,必是精通水利之大匠,还望足下不吝赐教。”
“你,你就是邹将军?”
男子丢开拐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结结实实地磕个了响头:“将军大恩大德,林州百姓没齿难忘,草民有眼无珠,不识将军形貌,罪该万死,还望将军从轻发落。”
“快快请起,足下身处江湖,仍不忘忧心家国,真可谓野之遗贤,默一介后生,何敢问责于山中高士?”邹默伸手将他搀扶起来,笑道:“足下既深通水工,何不加入我们,共商林州水利大计。”
“草民一介凡夫,疏懒成性,何能当此大任?”
“足下过谦了,默闻足下之语,知君胸中必有韬略。邹默身边这位姑娘,乃是林州水利工事总负责人,足下若有高见,可以同她多多交流。”
“负责井渠工事的,竟是这位姑娘?”
男子看向小商,惊讶之情溢于言表,见她秀眉微蹙,默默往后退了三步:“既然如此,那草民恭敬不如从命。本待即刻与两位详谈,奈何敝衣粗头,实在有碍观瞻。不知将军可否允一个时辰空闲,容草民沐浴更衣。”
“也好,足下快去快回。只是还不曾问过足下名姓,还请足下告知一二。”
“所谓姓名字号,皆乃身外之物,将军知之何益?”
男子捡起拐杖,大笑着蹒跚而去,走着走着便又唱起那首歌,只是这次最后两句变成了“导其气兮归其物,感我上苍兮四海皆桑园”。
他一走远,邹默便跑到河边洗了洗手。小商先是一怔,继而笑着跟了过去:“我还当邹大哥不计较这些,还能直接上手扶他。”
“礼贤下士,该做的样子总要做到位。听他谈吐,倒也像个官宦人家出来的,谁晓得怎么扮作那副德行。不说别的,单就他头顶那鸡窝,起码也有一两年不曾洗过,这等尊容,若不是方才歌唱得不错,铁定被我当难民看待。”
“我听先生说过,大才若不得用,往往便会郁郁寡欢,做些常人难以理解的荒诞之举。兴许他是真被州府伤透了心,才如此消极避世。”
“他最好是真有大才,若是只会空谈,本将要他好看。”
小商轻轻一笑,捡了块石头颠在手里,揶揄道:“人家唱歌唱得好好的,我们非要拉人家来做水工,拉了还不算,还要人家顶得大用,未免也太过强人所难。”
“戏言而已,就算他只会夸夸其谈,我们也没理由拿他怎么办。”邹默就近寻了块石头坐下,哼了两句男子唱的歌谣,又朝河面望了一眼:“不过说实在的,他也算个有性格的。若不是见你一个年轻姑娘,他十有八九会直接留下,断不会考虑什么沐浴更衣。”
“如此说来,还是我救了邹大哥的五感。”
“你这哪里是救了我的五感,分明是救了我一条命。就他那个样子,坐在一起谈上个把时辰,莫说我一个大活人,便是老黄牛也要被他熏死。”
说着说着,邹默也自觉过于刻薄,干笑了一声从包裹里取出各种工具,开始帮小商整理勘察结果。两人整理了大半,头顶突然传来一句:“邹将军,草民回来了。”
此时的男子已换了一身衣服,虽说仍是打了厚厚几重补丁的破衣烂衫,却胜在干净整洁,穿在身上倒也像那么一回事。更衣之外,他也终于把头发扎了起来,露出一张略显沧桑的面孔。
看他五官,倒也算端方周正,若是再年轻个五六岁,或是没有那么多苦难痕迹,也能捯饬几分名士风度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