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头人(22)
他想早一些去接钟念念,而一场突如其来的检查拦住了他的脚步。
经理把他叫去办公室,那里站着老些个他不认识的“大人物”。“大人物”的嘴皮子懒洋洋地翻动着,他一个字都没听清,还是经理用胳膊肘捣了捣他,他才明白“大人物”在问废弃的北极馆的事情。
“北极馆……啊,北极馆没有浪费,没有浪费的。我们一直在筹备重开的事情,也有专人定期进去打扫维护的。这位,老钟,平时兼着维护的工作。”经理把他从人后推了出去。
“大人物”要他带路,带着来检查的人们去北极馆看看。
他在前面走着,槐树上的蝉不知死活地鸣叫。Z先生头上豆大的汗珠向下滚,他低下头在腰间找钥匙,汗珠子噼啪地摔到水泥地面上。
“钥匙,钥匙平时都带着的。今天出门接孩子急,怎么……怎么就找不着了……”他懊恼地拍打着自己的胯骨,尽力夸大自己的动作,想掩饰膝窝里那软绵绵的颤抖。
“大人物”的脚步终于停下了,好像是被猴山一侧的员工宿舍吸引了注意力——Z先生是从来都不敢抬头看这些“大人物”的。
他听到经理和那些人在窃窃私语,似乎在谈论这块土地的归属。
一块三角形的阴影投下来,是Z先生早上放飞的那群鸽子归巢了。经理用滑稽的声音提议,可以打下来吃吃。
“鸽子……是我自费养的。”Z先生终于鼓足勇气说了这么一句话。
大家安静了一下,“大人物”似乎是笑了笑。周围只静了那么一两秒钟,又重新恢复了那种恼人的喧嚣。好像根本没有人听到Z先生说的话,经理很快就兴兴头头地去找弹弓了,另一些人则开始七嘴八舌地探讨鸽子血终究是美容养颜的,还是强身生阳的。
3.
抵达社区活动中心时,已经是傍晚了。
Z先生预想了许多可怕的场景:教室的大门紧锁,钟念念被关在空旷无人的教室里,一声接一声地发出咒骂;老师气愤而慌张地站在门口,抱起胳膊质问他为什么迟到……
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只有咿咿呀呀的唱词,随着晚风飘进Z先生的耳朵里。
是小顾老师唱的。
排练的人群中,Z先生一眼就看到了她。他没想到一板一眼的小顾老师竟然是昆曲爱好者。她混杂在那些已经老去的人们之间,别人都穿着日常的服饰,只有她格外隆重地穿了一整套的戏曲服装——蓝绸缎的帔衣,绣了花的襟褶 。她的眉眼高高地吊起,头发挽成了乌黑的髻,插了碧绿色的簪子,环翠叮当,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她站在活动教室小小的舞台上,舞台一侧放了块黑板:社区消夏晚会排练。
穿着T恤、老头衫、短裤、凉鞋的人们在她身边走走停停,讨论着音响、温度、菜价,而她浑然不觉,抛起长长的水袖,晃动腰肢,在一盏昏黄的灯下慢慢地唱着。
那天她到底唱的是什么,Z先生一直没搞清楚。他只记得窗外羊脂玉一样的月亮很快就升起来了,晚风像浸泡了茉莉花的水,顺着他的耳畔流入衬衫里;钟念念坐在他旁边,学着他的样子轻轻鼓掌。而小顾老师还站在人群中,雪白的衣袖落下,露出一段光滑的手腕。她唱得很卖力,半闭着眼睛,衣寐飘飘,似乎就要踏月归去。
后来,在无数个或蒸腾、或寒冷的夜晚,Z先生总会想起这一幕。
他把这一幕写进了他的故事里,在那个故事里,这才是他和小顾老师认识的开端。
3.
“老钟……这是要写情色啊。”读着Z先生送来的新稿子,袁野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满脸凝重,把这份手写的稿子试着夹进样书中。可是似乎往哪放都不合适,虽然故事的主角没有变——枕头人带走孤独的女人,但是,和整本书的风格完全不一致。
在Z先生的故事里,枕头人带走了小顾老师,把她带到了这处地下室。
这里已经不能叫“地下室”了,Z先生把这写成了一个家,写成了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在这里,四面墙围得严严实实,一扇窗户也没有,所有的眼睛都无法穿透这几面墙,任是谁都看不到他,谁都不会知道他有一个一辈子都不会开口叫爸爸的儿子。
他也不再是那个忠厚到一无是处的饲养员,更不是钟念念的爸爸,他就是小顾老师的情人、丈夫,他和她在这里有一个活色生香的厨房,有一个活色生香的卧室。他们生育了许多许多的孩子,在这个谁都看不到、听不到的角落里欢快地活着。
有时候写得过于忘我,Z先生也会情不自禁地把关于小顾老师的桥段念出来。念出来的字句会把他自己都吓到,他总是念不完一句话就变得脸色绯红,然后慌张地跑到钟念念的卧室里。直到确认钟念念是睡着的,他才能放心地回到桌前,继续拿起笔来,恣意地构建他和小顾老师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