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头人(24)
打开北极馆的门锁时,Z先生试了三四次才成功。
他的手一直抖,他一向不喜欢这些冷的地方。
上次进来,还是去年的6月份。当时的他像一条丧家野犬,匆匆忙忙地进来,又匆匆忙忙地逃出去——背上还多了一个死去多时的女人。
脊背上那块被冰水浸透过的地方,似乎怎么晒也晒不干,永远又湿又冷,沉甸甸地黏住了他的心肝肺,他差点以为自己熬不过那个夏天了。
时隔一年再次推开这里的大门,Z先生感到熟悉又陌生。
月光从门缝里跟进来,把这里照得一片幽兰。Z先生想起他从袁野那里新近听到的一个词:克莱因蓝。
袁野说,人在濒死之际,眼前的世界就是这种冷得发腥的蓝色。
Z先生有几秒钟的窒息感,他想起那个被他拖进来藏在这里的女孩——她当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蓝色吗?
Z先生被这个念头吓了一条,他慌张地扑到墙面上,想要摸索到电灯的开关。然而也许是太久没人来的缘故,大厅里的照明灯已经坏了,只有开关无力的“咔哒”声回应着他。
Z先生只能用手机屏幕的余光照着脚下的路。幽深的北极馆,还保持着停业时的模样。几座矮小的假山环绕,上面贴满了绒纸雪花,零星地洒着银花花的亮片,拙劣地模仿冰山的样子。一条蜿蜒的冰河贯穿场地,作为常温区和低温区的分界线。
此时,冰河里早已没了水,露出河沟中光秃秃的管线。Z先生沿着渠道向深处走,他总疑心听到了别的什么声音,走了没几步就跑了起来,险些跌进干枯的河沟里去。
两个弯成勾型的东西在他脑袋顶上晃动,Z先生大喘着气,举起手机照向那里——是两只海豚造型的塑像。
两只海豚干巴巴地悬在那里,做出腾水而出的造型,眼睛乌洞洞的,嘴巴张成三角形,像两只绷紧了线的木偶。也许是有风刮进来,它们头顶和脊背上的绳索颤悠悠地晃动,发出窸窣的声音。
Z先生从来没想过夜晚的北极馆会这样诡异——他拖那个女孩进来的夜晚,也是这样的黑、这样的冷吗?他已经记不清了,就如他已经记不清那个女孩当时到底只是昏过去了,还是已经死去了。
他只记得那具身体是那样小,穿着病号服,两条长而稀疏的辫子一直拖到脚后跟。那是他第一次认真思考到底要不要带着钟念念一起离开这个世界。
把女孩的身体放入冰水中时,他忍住心痛看了一眼她病服上的标记:螺城第三人民医院。他无法猜测这个女孩曾患过怎样的疾病,他只能看到她的手背上还挂着留置针;他也不敢想这个女孩是不是有一对等着她痊愈回家的父母,他只知道是钟念念站在她背后,把她从八楼的窗口推了下去。
3.
Z先生藏尸的地方,在北极馆的最内侧,那里曾像模像样地养过几只企鹅。
钟念念再小一些的时候,Z先生带他来过这里。那些企鹅笨拙而傲慢,走起路来温吞吞的,从来都不对游客示好,要是有游客想给它们拍照,它们就转过身子,扭起屁股对着照相机镜头。它们不够友善,但它们从来不攻击任何人。就像那时候的钟念念一样——虽然不够聪明,可是个子矮矮的,小手骨节柔软,手背上胖出几个圆圆的小旋涡,身上总是有太阳晒过的味道,笑起来的模样比小姑娘还腼腆。
那天处理完女孩的尸体,走出北极馆的Z先生和行尸走肉没什么两样了。他仿佛失去了听觉,也失去了嗅觉,眼前轮流浮现出钟念念刚出生时胀红的小脸、钟念念把人推下去时露出的笑容。
当时是去年的五月份,螺城动物园的槐树枝子上提前挂起了“喜迎六一儿童节”的红色条幅。
这些条幅在他的头顶上猎猎作响,回巢的鸽子一群接着一群。人们像流水一样迎面走来,他们嘴里嘟嘟囔囔,似乎在和他说着什么,而Z先生的眼光呆呆的、直直的,他只有一个念头:怎么样才能没有痛苦地带走钟念念和自己?
他花了很久的时间来积攒兽用麻醉药——他几乎做好了一切准备,猴山里的地下巢穴是他和儿子的墓穴,他在那里放上了钟念念喜欢的电视模型、自己这辈子唯一出版的那本书、妻子的黑白照片……
准备这一切时,他把钟念念安顿在猴山外的小木马上。他给钟念念手里塞了只冰糕,冰糕里融进去不少安眠药。他相信当被绑在小木马上的钟念念吃完那根冰糕,就可以安静地陪着他一起长眠在猴山的巢穴了。
只是,一声呼唤打破了他的动作。
有个女人站在猴山围栏之外,整个身子都快栽过来了。但她似乎毫不在乎,只是紧张地冲着小木马的方向喊:“这样是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