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头人(34)
Z先生见过袁野的太太,其实袁野这个人并没有那么靠谱,激愤、幼稚、天真、莽撞,这是Z先生在心里对他的评价。可袁野的太太,那个和大人讲话凶巴巴、和小孩讲话却会变得很温柔的女人,Z先生是很放心的。
“她是幼儿园的老师,因为身体情况,终生都很难有孩子。你不觉得这样的家庭很适合念念生活吗?”Z先生侧过头,像在询问老猴子的意见。
老猴子只顾着吞咽酸涩的橘子瓣,猴山外走过的几只警犬让它险些噎住。这是警犬第三次来这里寻找经理的踪迹了。
Z先生笑笑,站起来身来,重新扫着地上的落叶,“放心吧,你别害怕。我不会被带走的。我把一切都做得很漂亮,对吗?”
2.
报纸上一条含糊其辞的新闻总结了经理的下落:“本市一男子酒后在娃娃河附近失踪,疑似坠河。打捞工作进行中,家属情绪稳定,警方表示不排除自杀……”
展开的报纸后面,Z先生双手轻轻颤抖着,他不敢相信这件事就这样举重若轻地过去了。他在字里行间反刍着,寻找警方传达出来的言外之意,鼻尖都快贴到报纸上去了,像一头埋首在干草垛中的瘦山羊。
“老钟!”脆生生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思路。
小柳背着双肩包,穿着白色的帆布鞋,马尾辫在脑后高高绑起,露出两只粉圆剔透的耳朵。她灿烂地笑着,告诉Z先生自己又来喂鸽子了。
Z先生含着笑,给她让出一个塑料板凳,请她自取鸽粮。
小柳掏出两枚硬币,想要丢进原本用来装零钱的纸盒子中。然而她却发现那块写着“鸽粮两元”的牌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收款二维码的截图。
见小柳的手僵在了那里,Z先生站起来身,在她背后说:“噢,之前的零钱都是经理每天来统一取走、统一记账,月底再返款给我。他不在了,就没必要这么麻烦了。”
小柳心里一沉,那个璀璨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她回头和Z先生对视了一眼,发现这个人的眼睛深不见底。厚重的睫毛之下,藏着许许多多的心事。
“心思够缜密的。”小柳暗暗地想。
停留在娃娃河畔的小货车上几乎没留下任何有效的线索,后座的位置被人擦拭过,除了纤维痕迹之外,提取不到DNA信息;方向盘和车门上发现了Z先生、经理、代驾司机的指纹痕迹,Z先生的解释很合理,“是的,我常开这车的。经理不见的那天我也开来着,去禽类市场买了些生鸡鸭。有人看到过吗?有,有的是,楼上的老姜、编辑袁野……”
“咦?老钟,你换打扮了?难得呀。”小柳歪着头,和Z先生打趣。
Z先生的脸立刻红了,他揉揉自己许久没理的头发,含糊地说:“哪有,哪有。”
“你鞋子换了!我记得,除了新书发布会上你穿过一双棕色的皮鞋,其他时间都是穿着一双藏青色的运动鞋。”小柳活泼泼地说,眼里带着促狭,像一个存心要捉弄父亲的女儿,她问Z先生是不是打算给念念找个后妈了。
Z先生脸颊上的红一直烧到了耳朵后面,他很久没有和女孩子说过话了,这个久可以从钟念念出生的那一天算起,久到他差点以为自己是个没有性别的老树桩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崭新得有些刺眼。
小柳也在等他的回答——从娃娃河畔回去后,她和彭警官都发现,那里的泥土油性重,很难洗刷掉,两个人足下的脚印都是异常的黑,浓墨一般浑浊,和Z先生留在北极馆雪地上的一样。
北极馆的人造雪已经化成了水,唯一的证据就只有Z先生曾穿过的那双鞋了。
“噢,在这呢。”Z先生把盖住杂货摊的塑料布一掀,露出那双后跟处被踏得有些毛边的鞋。
小柳装作冒失地走过去,一脚把鞋子踢翻了。她发现,鞋底确实乌黑一片,然而这样的黑,和娃娃河畔泥土上的油黑截然不同。
这双鞋的鞋带上已经有了毛刺,鞋子被穿得这里鼓出一块、那里瘪进一截,鞋帮已经刷得快要变成淡青色——是Z先生那种邋邋遢遢的风格。
“不可能!”她脱口而出。
很久之后,小柳才知道Z先生只穿一样的衣服、一样的鞋子,和这双鞋子款式一模一样的鞋他有六双。尽管这给动物园的人留下了“老钟个人卫生有问题,从不换衣服”的印象,但Z先生坚持不肯尝试新的款式。任何新的、陌生的,都是不安全的。他坚守这个观点。
他穿着这样的鞋从娃娃河畔跑了回来,穿着这样的鞋把那些女孩的尸体藏到了不同的地方。
看着小柳惊讶的模样,Z先生悬着的心放下了——像一个戳破了女儿顽皮诡计的父亲,他宽厚而慈爱地把一包鸽粮递给小柳,问她还要不要喂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