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头人(36)
可是小花一直在这里,外面的鞭炮响了,天黑了,春晚合家欢的音乐响起来了,在远方的爸爸妈妈还是没有回来接她。
她的探视表上,只出现过一个名字,阿宁。
阿宁是她三年级的同学,她住院后,班主任曾带着几位要好的同学,坐大巴车从镇子上来看过她。
那次同学们都晕车了,阿宁吐得一脸焦黄,身上散发着羊肚汤和菜包子的味道。这味道让小花好喜欢呀,把病房里浓浓的消毒水气味都遮住了。
“我以后还来看你。”阿宁比小花大一岁,脸圆圆的,是个胖丫头。脑子比别人慢一些,班里这些比她小的孩子都敢捉弄她。以前上学、放学,都是只有小花肯和她一起走。
“他们不来我也来。”阿宁的手伸到白色的被子里,捉住小花干巴巴的手,牢牢地牵了牵。
“可是我出院以后,可能不能和你一起跳皮筋了。”小花担忧地说,“医生讲我的腿以后要切掉的,那天他们躲在走廊说,我都听到了。”
“没事,那我抱着你一起嘛。我力气很大。”阿宁让小花看她莲藕瓣似浑圆的胳膊。小花和她拉了拉钩。
4.
初中时,阿宁来过三四次。
她像埋在土里的风信子,抽了条、发了芽,一次比一次高挑,一次比一次苗条。
腰肢凹下去了,胸脯也鼓起来了,脸上开始变得黑的黑、红的红,和三年级时的胖丫头截然不同了。
“我要去打工了。”阿宁告诉小花,她其实也不知道跟小花讲些什么,但是小花那用拼音写成的信,总是一封封地寄到她的初中。她不敢回,因为回一封,小花就要寄回三五封来。那些讨厌的男孩子总会拆了读,然后奇声怪调地笑话她。
“反正也考不上大学,高中上了也没意思。”她说。
小花在一旁不住地点头。
小花就是这点好,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无论阿宁说什么,她都觉得无比正确。也正是因为如此,阿宁才愿意转上两趟车来这里见见她。
“要不你买个手机吧。这是我的号,你加上我,我们可以聊天的。”阿宁在纸上留了一串数字,“我坐车来一趟,总是要晕车。再说我去了南方,不一定什么时候能来看你了。”
小花重重地点头。
她是知道的,南方嘛,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像天涯海角一样。爸爸妈妈就是去了南方,已经六年没有回来了。
“她是我的朋友。我有一个朋友。”
病房里大多数人都听过小花讲这句话,但是大多数人都没有见过阿宁。
“在手机里。我们都是用手机聊天的,每天都聊。”小花幸福地解释。
手机是护士送给她的。
阿宁走了后,小花问护士姐姐可不可以借给她五十块钱,她要买手机。她还用拼音给护士写了一张欠条,说“我出院后挣了钱一起还给你。”
她的声音小小的,带着怯意,连护士的眼也不敢瞧——她对金钱的理解,停留在小学三年级,五十块钱是一个让人抬不起头的天文数字。
护士笑着打了她的脑袋,“你个小鬼,还知道买手机,你少生点病让我省点心好吧?”
小花赶紧点头答应。
护士从家里拿来一个旧手机,慢是慢了些,但好在依旧可以和阿宁聊天。
“小鬼,这个给你。”护士还给了小花一张纸条,上面是小花爸爸的手机号。
但小花只是“哦”了一声,塞到枕头底下,直到死的那天都没有打过。
5.
小花决定去死,是在阿宁结婚的那一天。
这些年,她一直跟着阿宁一起“长大”。她在手机上通过照片来了解阿宁的一切——阿宁站在南方漫长的梅雨季里,阿宁租了新房子,阿宁在窗台上养了一盆文竹,阿宁交到了男朋友……
每张普普通通的照片,她都看得津津有味,仿佛屏幕里那个女孩不单单只是她的一个朋友而已,更是她的分身、她的魂魄,代替她去南方津津有味地长大、津津有味地活着。
她一直没有学会打字,认识的汉字也不多,只能通过语音消息和阿宁聊天。
阿宁的手机里,常有小花发来的大段大段的语言,动辄四五十秒。
这些年没有离开过病房,小花谈到的事情也让阿宁感到乏味至极——无外乎是,今天的病房餐有南瓜粥、窗台上落下来一只白鸟、隔壁床新来了个一直哭的小男孩……
阿宁几乎不胜其扰。
可是一条摞一条的未读消息让阿宁感到自己很残忍,她只好在有空时敷衍地回一句,“你真棒!加油!会好的!”她确信这句话足以覆盖小花所有的消息了——一个绝症病人而已,需要的不就是这么句鼓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