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头人(58)
“不不不,不行,违反原则不行……”主任被食堂的馒头噎了一下,重重地锤着胸口。他没想到彭警官只是要求晚出报告,他还以为这位脸色憔悴的警官是希望改变鉴定的内容。
“再给我一些时间吧。”彭警官胡乱捋着满头乱发,“太多了,那些试图通过伪装成精神异常来躲避法律制裁的人太多了。”
“如果他不是伪装呢?”主任吞下好一口粥,“如果这个人,他既有家族精神病史,又有证人证言,还有既往服药史,又通得过问券和仪器检测,证实他确实拥有多个人格呢?”
“报告已经出来了?”彭警官一下子从困顿地状态提起了神,他盯着主任问。
“没有。只是说一种可能。”
“那你更要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找找另一只可能。”彭警官吃不下去这顿工作餐了,他倍感时间的紧迫,墙上的钟每划过一格,他的寒毛就立起一分。
主任也吃不下去了,他朝彭警官背影问,“何必呢?等报告出来了,你们工作也简单,按照流程走……”
“因为不公平。”彭警官奔入暮色中,“对死者不公平,对真相不公平,对想进入这个行业的年轻人也不公平。”
3.
彭警官口中“想进入这个行业的年轻人”正是小柳。
她到了Z先生被从北极馆带走的第三天才吃上一顿像样的晚餐。
这顿晚餐是一桶泡面,热水还是楼上老姜提供的。
坐在Z先生家门口,小柳把一桶泡面连面带汤的往嘴里倒,她早就想不起来什么热量、卡路里、维生素,能和同事换换岗,吃上一顿热乎饭,已经非常难能可贵了。
Z先生被带走后,小柳和几个年轻人一直轮流守在这里照顾钟念念。
钟念念似乎对父亲的消失毫无察觉。他依旧每天准时在床上睁开眼睛,会由小柳的同事来替他脱下成人纸尿裤,穿上衣服。他像一个巨型的布娃娃,任由他人摆弄,眼睛盯着墙壁,不配合也不反抗。
即便乖巧如此,钟念念也是个体重超过160斤的成年人,给他穿裤子时,常常需要两三名青年民警和社区人员共同配合才能完成。他们需要抽出一个人来抱起钟念念的一条腿,另一个人则抓着他的脚踝,引导他伸进裤筒里。
穿完衣服和鞋子,照顾钟念念的人常累得满头大汗。
接送钟念念去活动中心更是一项艰难的任务,路走得不对他会尖叫、人太多了他会尖叫、突然刮起一阵风吹痛了他的脸颊他会尖叫。他的那种尖叫一旦开始,就很难停下。整个人像是被热水烫到的西瓜虫,蜷缩在人行道上,一声接连一声,周围的行人和车辆都会停下来观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经小顾老师提醒,大家才知道钟念念必须准点出门、准点回家,他的体内有一个无形的闹钟,一分一厘都错不得。
小柳很快就发现Z先生似乎早就做好了准备,只是大家匆忙之间没有留意到而已。
在钟念念的床头,一张手指粗细的字条贴在那里:5点30分叫醒,30分钟康复活动;6点开始穿衣,6点30分吃早饭;7点观察猴子,7点30分离开。
冰箱里放置了七八瓶牛奶,瓶底下也有字条细心地做了注释:6点45分,喝350毫升;晚上8点30分,喝350毫升。注意,需要煮沸后放置到温热才可饮用。
衣橱里,钟念念一年四季的衣服都被洗净烫妥,近一周要穿的衣服叠放在最上面,每一套上都贴了日期。衣橱最深处,是几只小小的箱子,打开之后,里面有钟念念婴儿时期的包被、小鞋子、小手绢。
小柳把那些小衣服平放在床上,仿佛看着时光在这里流淌,一个新生的婴儿由小及大,慢慢长成了这样一个肤白、胖大、迟缓的男子。
那些小衣服小鞋子似乎新近洗过,上面还有淡淡的肥皂水的味道。
4.
肥皂水的味道,在小顾老师的那几本昆曲教材上也有。
Z先生出事前的几天,他突然提前来到了活动中心。
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他把那几本昆曲教材还给了小顾老师。本来他还打算问一下小顾老师到底叫什么名字,可面对小顾老师古板而困惑的面容,他只是宽厚地笑了笑。
不知道Z先生做了什么手脚,已经泛黄、老旧了的教材平整如新。
那些书页原本因小顾老师多次翻阅而变得卷折,但Z先生还回来时,每一页都被抚平了,安安稳稳地和下一页紧紧贴在一起。
小顾老师举起来对着灯光细看,试图找到让这本书返旧还新的秘诀,却闻到了书页右下方清新的肥皂水味。
她自己也有这个习惯,阅读珍爱的书籍之前,会好好地洗几遍手。她能想象出,Z先生相当钟爱这几本教材,每次翻阅都仔细洗净那双在猴山翻捡烂水果的手、替儿子擦拭排泄物的手、处理过动物死尸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