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头人(62)
他的身后,跟着校长、教务主任、以及他的妻子和孩子。
他愤慨地提出,小顾应该被开除、应该把这份处分记进档案里,让她未来的大学、未来的单位都瞧瞧这是一个多么不守规矩的女孩子。
小顾楚楚可怜地去抓他的手——她只是怕他再次袭击自己的面孔,而那个男人触电般地躲开了,甚至厌恶地擦着手心,以此展示自己的清白。
3.
这件事,在社区活动中心也是一个半公开的秘密。
好多人都知道小顾老师来自遥远的山城,大家若有似无地传递着小顾老师的秘密:学生时期和老师谈恋爱,臭了名声,这才躲了来。
小顾老师对此从来不解释,她只是用男士一般的短发、长裤、笨拙浑圆的玻璃茶杯来做盾牌,她早就活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古板的、羞涩的、没有性别的人。
有人给小顾老师介绍对象,小顾老师木讷地答应下来,在无可躲避的约会中沉默寡言、肢体僵硬,几次下来就没有人再提起这事了。
在看守所中,Z先生常常想起小顾老师。
他对小顾老师的过去仅有只言片语的了解,然而他下意识地觉得,那不是她的错,错的一定是那个把她带上歧途的人。
凭着这样一种感觉,他为故事中的小顾安排了灿烂又热烈的结局:和枕头人住在那间四面封闭的屋子里,谁也不知道他们在那,谁也不知道他们是谁。她脱掉了那些中年男子一般的衣物,他也脱掉了厚重的、沾满泪水的枕头人外套。
他们在那里生了很多很多的孩子,要在一起很久很久,直到其中一个人先死去。
被带走之前,Z先生特意去归还了那些昆曲教材。他甚至别出心裁地在书的封面里夹进去一张纸条。他原本写了很多行字,但他想起小顾老师看着文字繁多的图书露出的不耐烦神情时,宠溺地微笑起来,重新写了一行字:新婚快乐。
他想,很多年后,小顾老师总会发现这份祝福。他相信她一定会有一段美好的婚姻,一定会去往故事的另一个结局。
就像他一样,他一定会走向该走的路:要么借着“阿囡”脱罪,要么作为罪犯接受延误已久的审判。
从他计划好被带走的那天起,他和小顾老师就分头走向了两个平行的故事,他们不会再有交集。
看守所的门开了,有人叫他的名字。
是彭警官。
这次彭警官好像不是来审讯他的,而是和他探讨故事的。
彭警官把《枕头人·2》丢在桌上,嗓音沙哑,“说说吧,《小顾》这篇,为什么这样写?”
Z先生轻蔑地笑笑——在这之前,彭警官做过太多尝试了,他已经腻了。彭警官和他提起溘然长逝的母亲、离去已久的妻子、懵懂无知的孩子,试图用这些来打动他,让他交代出经理的下落。
“这次是,打算用文学来打动我吗?”Z先生撇着嘴吧,像只鹦鹉那样,发出尖尖的笑声,不留情面地讥讽着彭警官。今天的他是“阿囡”。
“我说过,”他爱怜地瞧着自己的指甲,在这里好久没有打理过指甲了,毛边、倒刺横生,真让人坐立不安,“我只接受‘交换’。”
他压低声音,妩媚地笑起来,“你把袁野放出去,我把经——理、病房失踪的女——孩,都告诉你。你可以立功了。”Z先生有意拉长强调,如果他手指间有根细长的烟,他一定会吐出浅浅的烟圈来逗弄彭警官。
“你和她交往多吗?”彭警官说出一个名字。
Z先生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应该就是小顾老师真正的名字,他慌忙地摇着头,像要把这个名字甩出去。这个名字太粘腻、脂粉气太浓了,和他心中黄桷兰一样的女孩截然相反,他固执地只叫她“小顾”。
“呸,我怕脏了我的耳朵。”Z先生脸上浮现出不可侵犯的凛然,当一个良家妇女谈起那些行为不端的女人时,眉毛、眼睛、嘴巴总会抢着做出这些表情,以便和她们划分界限。
彭警官坐在灯的正下方,头上一片雪亮,脸却全埋没在黑暗中。
Z先生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隐约知道这次是自己赢了——精神鉴定报告的结果一定是对警方不利,才迟迟没有移交检查机构。
他对这一仗,多了几份志在必得的信心。他毫不掩藏地让这份得意从自己端得平平的肩膀、挺得直直的脖颈上传达出去,反正,这一刻的他是“阿囡”。
他似乎已经看得到自己走出这座看守所的场景——他会回到猴山旁的宿舍里,会继续坐在和煦的冬日里,鸽群在他身旁低吟,钟念念一天天长大,他一天天变老……
他并不知道螺城动物园再次遭到了封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