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鸟(443)
解萦在那一番艰难的决意中表明,想和女儿单独待一阵。听了君不封的顾虑,她仅是露出了男人习以为常的微笑,即便她所注视的方向空无一人。
她用笑容告诉他,放心。
解萦心意已决,君不封也不再坚持。他将念恩放到床铺正中央,又把解萦挪到女儿身边,两人双额相抵,仿佛天底下最寻常的一对母女在悠然小憩,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的神情,君不封两眼发涩,赶忙为她们盖好被褥,自己轻手轻脚离开卧房。合上房门的下一瞬,他飞身翻上屋顶,无声无息地掀开一块瓦片,观察屋内的一举一动。
解萦和女儿躺在一起,没什么特别的动静。念恩哭了半天,仍是精力十足,少了君不封这个惹她厌烦的庞然大物,一切又都是属于她的冒险乐园了。她好奇地张望着眼前这个苍白羸弱、形容枯槁的女鬼,扒着女鬼的手臂,吱吱哇哇地乱笑。解萦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只怕比诞下女儿的那一天还要可怖,但这个小东西自始至终就不怕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对她充满好奇,欢笑连连。如果还有气力,如果还能看见,她真想好好地抱抱她,亲亲她,悠悠地看着她长大。
她让念恩和她一样,成了个注定丧母的孩子,但念恩也与她相同,拥有世上最好的养育人。念恩不会像她,孤注一掷地祈求爱。念恩得到的恩养,也早就远多于她。解萦担心女儿成长所将面临的一切难题,唯独不会担心,她所拥有的爱。
君不封无意窥探解萦和女儿的隐私,但实在放心不下她,房顶之上,他只能看到解萦的双唇微微开阖,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稍加思忖,他无耻地暗用内力,强行探听她的声音,听了一阵,君不封翻下屋顶,用衣袖轻轻拭着眼角的泪痕。
解萦所讲述的东西,大多与他无关。
与其说是对孩子的叮嘱,不如说,她在讲一个梦,一个她一直未能达成的梦——那个喜好做机关的小女孩,成了当世最厉害的大偃师。
听得念恩再次啼哭,君不封赶忙回到屋内,不出所料,解萦又一次陷入了昏迷。晏宁闻声而来,从君不封手里接过念恩,念恩很快破涕为笑。看到君不封的黯然,晏宁不知从何安慰,君不封反而拍拍他的肩膀,同他一起送念恩回房。
清醒期间,念恩一直缩在晏宁怀里,周身紧绷,如临大敌,仿佛生怕晏宁转头将她递给君不封。待她入睡后,晏宁将她放入摇篮,君不封闷头坐在一旁,望着幼童的脸颊沉默。
兄弟二人无言对坐了片刻,晏宁摸了摸衣袖,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解萦的大限,大概就是这一两天了。”
君不封呆坐原地,半晌后,轻轻嗯了一声。
“你不要做傻事,一旦发现她过身,立刻叫我过来,懂吗。”
“好。”
“还有,这是一颗药丸,待会儿你就着温水让她服下。”
君不封迟疑片刻,没有伸出手。
“吃吧,这药丸能护住心脉……起码不会让她不那么痛苦。”
“……好。”
他利落地接过药丸,眼睑低垂,侧身晃起了念恩的摇篮。
解萦身边是片刻离不了人的,君不封竟一反常态地没有走,晏宁忧心忡忡地唤了他一声,君不封身体微颤,并没有回头。
“我没事。”他低声劝慰道,“只是想趁机陪陪念恩。有一段时间没能来看她,她厌烦我也正常,毕竟,哪有像我这样的爹呢?每次见到她,就像重新认识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孩……让我单独陪她一会儿吧,起码这次记住她,记得再久些,下次见了,不会寻不到她。”
“你……”
晏宁喟叹一声,转身离开。关上房门前,君不封还保持先前的姿势,像极了一块在风中腐朽的巨石。
正午时分,君不封回到解萦身边,小姑娘依然在沉睡。白日的短暂相交如昙花开放,半点不留痕。他拥着那破旧残败的身体,钝钝地眨着眼睛。念恩的脸上已经能看到昔日小丫头的眉目了,可最让他挂念的活泼幼童又去了哪里?她的灵魂已不在这具枯萎的躯壳里,应该正藏在某个地方,偷偷地打量着他。
可他找不到她了,他从很早开始,就把她弄丢了。
一阵猛烈的剧痛陡然袭击了他,君不封头晕耳鸣,竟一下昏死过去,再度醒来已是傍晚,他的身体依然在持续作痛,像是有万千恶鬼从炼狱而来,正七手八脚地扒着他的内脏,从身体内部将他撕裂。君不封疼得头晕眼花,干呕不止,却见解萦嘴角隐隐溢出了血,他颤抖着连忙替她擦掉,小心翼翼扶起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助她咯血。解萦咯出的鲜血断断续续攒了半个洗脸盆,但她仍是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