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闺南柯梦(163)
嫣如狠狠咬着胳膊,借以疼痛强迫自己清醒。她没有哭,脸埋在身子里,良久,道:“行,好, 我答应你们。”
审案需暂且等几日。王贤依和薛家打点上下的时间里,善娟又被安排回她身边照顾打理,陪她在黛园等待衙门开庭——她知道,照顾照顾,说得好听,其实是派善娟来监视她的。消息传到了嫣宝耳朵,也传到金陵娘家——嫣如也能想象,嫣宝听见,必定一边骂薛家,一边嘲笑自己所托非人,钱佩岚和外婆听闻来去内幕前因后果,勃然大怒,怒发冲冠,破口大骂自己不中用。但是她好累,累到无法思考,累到不知往后作何打算。
王贤依将当铺里那些关于她的画,全丢到黛园里——包括曾经让她和薛贾引以为傲、招来满座宾客的嵇明修画稿。嫣如便静静呆在屋内,对着画中十五六岁的自己入神,一入便是好几个时辰。偶尔,善娟靠近,还能听见她在喃喃自语,唱着关于过去的歌谣: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烧香,拜佛,求神,看画,入定,熬了七八个日夜,接她回城开庭的车马终于到了。
嫣如坐上那辆讽刺至极的翠幄青?车,一路疾驰。她失去精气神,静静坐在里头,闭着眼睛,丝毫不察觉风撩起车帘,一抹曾亲密无间的鹅黄色身影,与自己擦肩而过。
那鹅黄衣裙女子,搂着个包裹,戴着锥帽,看不清面容,形单影只,一路穿过闹市,来到一幢气派无比的华府面前,握住鎏金雕花的把手,敲开。
门子打开,鹅黄女子从怀里掏出一张玉牌,一晃:“工部的人。你去通报,我要见你家公子,卢之岭。”
玉牌和主子们的一样,皆是朝廷官员才能配有的款式。门子瞅见玉牌上头刻着“郑姒蕊”三字,忙不迭迎进去。
得了通报,由门子带着,郑姒蕊穿行在花石小径和曲折游廊期间,不时听见哪头穿来孩童“爹爹”“爹爹”的欢笑。所见所闻,心中无端端升起一阵奇妙:若是当年猪油蒙心,答应了辍学嫁来京城,或许这便是她的住所罢?
那也太惨了,这地方跟种了花草的鸟笼似的。还好当年没上头,还好还好。
行至一处竹叶掩映的幽静小馆,木门从里推开,一男一女粉雕玉琢的小孩冲出来。带路的人道:“这是我们公子读书的院落,郑大人里头请。”
卢之岭正站在院中等她,待她走进,笑道:“从未想过有一日,你能来我家里。”
“我不是来同你闲话家常的。”郑姒蕊冷言冷语,“咱们在这说?还是进去说?”
“进去吧。”卢之岭带她走进房内。站在黄花梨书案前,郑姒蕊解开身上的包裹,取出里头的几本册子和一叠纸张,一一摊开,道:“还记着两三年前,邕州水患,我们在户部的拨款吗?”
卢之岭道:“记得。怎么了?”
郑姒蕊找出几张稿纸,递给他:“工部库内的账册不能带走,我手抄了三本,在这,你看看。这是我依着外头的价、工人的例银、工部数年来的用度算出来的数目;这是我套着工部的旧历份额,用邕州水患、户部的拨款算出来的;你都看看,是我算错了,还是真能跟当时的拨款对上。”
卢之岭取过草纸,列数计算, 眉头紧蹙,神色凝重,抬眼,肃穆地盯着郑姒蕊的脸。
默契竟在,郑姒蕊心领神会,暗示他验证心中的答案:“无论是三年前水患的拨款,还是后来重修堤坝大桥的,采买账册上,皆有史坚的名字。”
“肏!腌臜杂碎!”卢之岭用力,手上的羊毫笔摔落在地,“这三年,我自己也查过。史坚,作恶多端。除了偷漏税款,勾结朝廷重臣。你朋友尤嫣如的当铺,表面姓薛姓尤,实则姓史。史坚利用那当铺,将他那些脏的丑的钱清得一干二净,你朋友则用那当铺放印子钱。我同我哥哥们,苦于没有如山铁证,一直未能将他绳之于法。”
“她不是我朋友。”郑姒蕊果断纠正,补道:“如山铁证就在你眼前,我随时,任君差遣。”
卢之岭沉吟:“他和那些贪官污吏的手段,咱们都领会过。两年前害得你我声誉受损,平白挨了牢狱之灾。你还明调暗贬,去了工部坐冷板凳。我在朝中好歹有兄弟叔伯傍身,你是白丁出身,形单影只,又是一介女流,你不怕么?”
郑姒蕊垂目,无言。
卢之岭道:“你一直知道我的为人,若我是贪生怕死之辈,当年你也不会——我意思是,此事牵扯众多:史坚、户部的、吏部的、还有邕州的官员,魑魅魍魉,哪个是好惹的?若真将此事大白于天下,恐怕又是腥风血雨一场。姒蕊,郑姒蕊,你想想,从金陵到京城,从秋水到观砚,这些年你读了多少书,冬日里洗了多少碗,怎么熬过来的?你比谁都明白,腰上的带子,身上的紫袍,手中的笏板,于你而言多么珍贵难得,如今的日子于你而言,于你们郑家而言,多么来之不易。揭穿邕州水患贪腐,前方险恶无比,很可能让你一介五品女官死无葬身之地。郑姒蕊,你想清楚了吗?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