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怜折(29)
少年黄扬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家人或是疯癫痴傻或是缺胳膊少腿地活着,永远地思念着死去的亲人......他不忍心自己先去了,留家人在苦难的世间。
他垂眸道:“我要活着。”
小戚寻面上又悲又喜。他分明也希望他哥能活下去,但他没想到他哥会用家人的生命换自己存活。
少年黄扬猜到了小戚寻在想什么。他无声地苦笑着,不知是在笑谁。他比弟弟年岁更大,考虑得也更多,弟弟日后便能理解他......日后,他弟弟还有日后么?
今日便是生与死的永别了。阴阳相隔,弟弟永远也不会理解他了
这样也好。
可他低估了弟弟同自己的默契。
“我改主意了,我也要活下去!”小戚寻仰头道。
“哦,怎么改主意了?”独孤悯不过是随口一问,他反正也没兴趣知道。
“我不能自己就这样走了,让我的家人付出代价活在世上。我娘会很想我,说不定会想我想到活不下去。我爹那么要强那么要面子的一个人,我不能让他变成残疾或者傻子。”小戚寻神色坚定,“我和大哥三弟都是男子汉,让我们活着面对!”
独孤悯叹了口气,倒像是被勾起了回忆的模样:“你们兄弟真是感人呐......我也有个哥哥,可惜他只会拿我挡灾,每次相遇都恨不得杀了我,上次见面还杀了我一个身外化身。”
身外化身。
难怪他能死而复生。
这么说来,眼前的这个兴许也不是本体,而是一个分身罢了。
“你。”他一点少年黄扬,“今晚随便待哪里,事后你会活。你,”他一点小戚寻,“今晚想法子待在墙头。至于你那个弟弟,让他躲到楼道里别出来。”
小戚寻点点头,暗暗记下。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不确定地问:“哥,我们这样擅自替阿闲做了决定,这真的好么?”
少年黄扬低着头:“我也不确定。”
他又抬起了头:“此后,是去是留,让他自己决定罢,我们不要干涉。”
“他会恨我们么?”
“他一定会的,但我相信他会理解我们。”
风一吹,残影散去。那线阳光换作了如水的月色,凄凄惨惨地落下来,方位不变,桌边的人已经消失了。
好似一场梦,梦醒无痕。
一片寂静里,戚寻捂着双眼蹲下了:“我......我的家人已经死了,对么?我一直以为他们还活着,原来我是痴傻的那个。”
没有人说话,他蹲着,蹲在一地凄怆里,拾捡着过往。
不知是谁掀开了帘子,前几日是中秋,如今的月依旧圆。
枯叶盘旋无边,满月孤零零地悬挂在乱云疏星间。不远处的若水倒映着秋州万家灯火,光影碎在细波里,又像是那一夜的火光。
恍然想起,那一夜好像也是中秋,难怪爹娘不想听他的丧气话。
可那一日的清晨,顶着晨曦的他切切实实地在蛋黄莲蓉月饼的叫卖声中,用草灰和挂着露珠的枯枝卜出了最凶的卦。
他也曾惊惧,也曾害怕,可却是他将卦象担下。
那一夜的最后,他听了独孤悯的话坐在院墙上,听着阿娘唤他的名字焦急地寻找他,他想阿娘该多担心呀。
阿娘,阿娘......
他为何非得求生,三个名额缺他一个又怎样?他宁愿被阿娘抱在怀中,就是一起被火烧死也无所谓。
想通了个中关节,他从墙上跃下。
——阿寻,阿寻。
是谁在唤他?
后来阿娘没死,她活得好好的。阿爹也没死,只是年迈不能再出诊。大哥带着嫂嫂去了外地,三弟和小妹懒懒地不肯学医,药堂便归了他。
他每年中秋都买来月饼,但是没人肯多吃一口。他常调侃说自己替全家将月饼吃完了,左邻右舍听到这个笑话都不肯笑,用一种他看不懂的眼神看着他。
家人都懒,不肯做卫生,也不肯请仆从。偌大的戚家处处落灰,只有他抱了扫帚细心地去扫,将蜘蛛网和堆积的尘埃扫尽。有时床榻也落灰,他擦着,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三弟和小妹都顽皮,家里四处回荡着他们的笑声,可每每要去寻他们,却又是寻不到的。阿娘和阿爹年迈了,要么卧床休息,要么出门闲逛,戚寻又忙,这样算来也是许久未在爹娘跟前尽孝了。
他哥没再回来,听人说是死在另一场火中了。他很难过,却也无能为力。
一晃十一年过去,又逢中秋。他照例买来月饼,搁在餐桌上。出诊回来夜已深了,家人没等他吃团圆饭,他买的月饼也几乎没动。
原来是他痴傻。
原来那一夜他从院墙上跃下,磕到了头。
原来他们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