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父在上(9)
守在门口的独眼老仆急得直跺脚。
就连他手里牵着的骡子,也早等得不耐烦了,鼻孔狠狠出气,还在原地撅了两下蹄子。
“今天府上可是有一位远来的要客,老爷夫人特意叮嘱我早些来接您,大少爷啊,您……您这身上是什么味儿?”
明瑾低头闻了闻,久处其中不觉其臭,他倒觉得还好。
正好回去还能用这个当借口不见客。
他伸出小手,安抚地摸了两下暴躁的骡子,无所谓道:“扫了一下午茅厕,回去洗洗就是了。”
老仆拿他没办法,只好唉声叹气地把这小魔头抱上骡子,牵着骡子往明府的方向走。
极目望去,天边霞光灿然,犹如气蒸霞蔚之山。
老仆一路走一路念叨着明瑾不该晚归的事,明瑾没多久就被他唠叨得耳朵起茧,忙开口岔开话题问道:“文叔,家里那客人是什么来头,你可知道?”
文叔摇了摇头:“不知,但老爷对那人的态度很奇怪。”
“奇怪?哪里奇怪?”
明瑾从骡背上的负囊里掏出晴儿她们准备的零嘴,先吃了一块糕点垫垫肚子,又惊喜地翻出一张果丹皮,心里琢磨着,该不会是债主上门讨债了吧?
他有些没良心地腹诽:都说父债子偿,老爹你当奸商坑别人就算了,可千万别坑亲儿子啊。
文叔道:“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总之,少爷您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有什么好看的?无非就是老爹花钱打点的门路,或者自个儿上门要钱的财神爷罢了,”明瑾轻哼一声,“还什么‘朋友’……爹娘真当我是三岁小孩呢。”
他们明氏商行,在江南的生意做得很大。
布匹、粮食、船运、药材……几乎方方面面都沾一些,名下的田庄更是占地近千亩。
但正所谓“商贾虽富,服止布衣”*,在大雍,再有钱的商人也依旧是布衣阶层。
即使江南地区的富商并不严格遵守律令,穿细葛布或本白麻衣,大多都身披罗绮穿金戴银,然而名籍却仍称布衣,永远要被食禄者压上一头。
明瑾是知道的,家里生意每年获得的利润,起码有五成以上都要孝敬出去。
不然魏金宝那样的蠢货,也不会在学院里如此嚣张。
要不是老爹前两年花重金打点门路,估计想要分一杯羹的牛鬼蛇神还要更多呢。
文叔扭头看向明瑾。
刚刚发表一番成熟言论的少年正骑在骡背上,和一张比自己脸还大的果丹皮奋斗,脸色狰狞地咬着一角,就连说话声都含含糊糊的,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虽然懂的道理不少,但果然还是个半大孩子啊。
文叔慈爱一笑:“是,大少爷果然聪慧过人。”
两人一骡没走出多远,明瑾突然发出一声哀嚎。
文叔吓了一跳,赶忙停下来查看:“少爷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明瑾捂住嘴巴,含糊道:“没、没什么,刚才颠了一下,咬到舌头了,不打紧。”
待到文叔将信将疑地转过头去,他这才欲哭无泪地放下手。
看着昏暗光线下,掌心里那颗不幸阵亡的门牙,明瑾恨恨地把罪魁祸首——那张比牛皮纸还硬的果丹皮,用力扔到了草丛里。
然后暗暗在心中发誓:
从今天开始,直到门牙重新长好,他再也不要在人前开口说话了!
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行!
明瑾的决心十分坚定。
直到他骑着骡子拐过弯,看到了明府门口停着的马车。
明老爷那心宽体胖的身躯将来客的身形遮掩大半,脸上堆着的笑容倒是一如既往地灿烂——不过,按照明瑾对自家老爹的了解,他笑得这么情真意切的时候着实不多。
这人该不会是个四品官吧?
“明瑾?”
文轻尘的余光瞥见他,眉头狠狠一跳,硬是挤出一抹笑容,温和亲切地朝他招了招手:“我儿来得正巧,快过来送客!”
她笑容灿烂,同时用眼神警告明瑾:
待会再找你算账,现在不过来你就死定了!
刚要拔腿溜走的明瑾:“…………”
救命!他今日是被霉神老爷缠上了吗?
没办法,既然被发现了,他也只能自认倒霉。
明瑾乖乖跳下骡子,老大不情愿地走过去。
刚准备敷衍地行礼告辞,就听到文轻尘清了清嗓子介绍说:“这位是宁先生,等过几日,他会来府上替你举办剪发仪式。”
听到这儿,明瑾终于勉强打起精神。
他兴致缺缺地抬起眼,看向了这位宁先生。
只一眼,便犹如五雷灌顶——
“是你!!?”
明瑾呆呆地看着负手立于马车前的白衣青年。
灯火削出他年轻的骨相,不过二十许年纪,通身却凝着寒潭沉璧般的静气,皮肤似新剖的冷玉,在灯下沁出润泽的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