菀菀(2)
徐渭言道:
“为父与你娘亲,皆出于前朝官宦之家。为父实为侥幸,当初掌军之时,做了善局之选,我徐家才有今日。然而自古以来,改朝换代根本皆是推倒重来,为父呈请来此岭南蛮地为驻,何尝不是保全之计。
然而行伍之家哪有彻底的善局,多年领军便是为父的原罪。有此原罪,今上便不得安宁。
如今今上为京中太子王孙广招伴读,为的便是互为保全、互求安宁。领到入京旨意的,才算暂且安心。
我与你娘亲固然舍不得菀菀,却只能两害取其轻。子由,你经年伤病,恐是不知,若放由你独自去京城,无疑就是置你于死地。
菀菀虽比你小一岁,这两年的学养操练却未有间断,天天生龙活虎的模样,扮作小儿哪里看得出端倪?放她去,为父与你母亲是放心的……也只能如此,别无他法。”
徐晚庭无言以对,又看妹妹徐菀音为着要男扮女装上京,一派兴奋莫名,只好如此。
却说京城明德殿内,徐菀音甫入考场,立时便引得众生员身动目移,一阵翕然。就连那群侧立于旁、着绯色官袍的监考官,也跟着四下里探看一番。
不少人心内暗忖,哪里来的这般如玉郎君,活脱脱一身神仙光景。
有那进考场时照过面的,更是禁不住回想那张娇艳欲滴的脸儿,正乃个不论是喜是嗔,哪样的神情都如霁月飞霞的玉容仙面。
这番躁动,令徐菀音心头一阵慌乱。
日头越升越高。此时乃是仲春初夏之交,殿前考场一无遮拦,浅赭色的缠枝纹陶土方砖地面,将直射下来的阳光反射到考生们身上,许多人鸦青巾帻下隐约可见额角汗珠。
身上裹了几层束胸绸布的徐菀音更觉闷热难耐,她额头上的汗渐已汇聚成滴,无声无息沿鬓角滑落至颊边。
她想起一月前在郁林都督府的家中,母亲卢氏责备家中老奴柳妈妈的话,“这劳什子,竟是让人呼吸都自由不得了么?”
那时,柳妈妈取来刚刚备好的密纹素绢,正要替二小姐徐菀音束胸。
那素绢乃是柳妈妈到好几处绢布坊对比选得的,买回后做了浸药处理,比之未曾处理过的绢布更加透气防汗。
缠绕时,柳妈妈更是严格地令徐菀音要配合“龟息法”调整呼吸节奏。那样裹扎后,方能避免运动时松脱。
便是在那时,卢氏看着女儿花苞一般隆起、令人怜爱的胸,在一呼一吸之间,被那素绢一层一层压住,忍不住心疼起来,问她痛是不痛。
从徐菀音懂事起,她就常跟着父亲和兄长扎在军营里。待得新朝建立后,又随父亲移家至那“地卑荒野大、人物萧条市井空”的岭南。始终未曾经历过大城市里那些高门里贵妇往来、闺阁女儿相交等情由。便养出一番飒爽性子,并无一般小女儿的娇态。
听母亲问“痛不痛”,她却是笑着摇头,一边抬起两只看似纤弱、实则对自己够狠的玉白小手,朝胸口一阵胡乱按压,倒是引得卢氏惊呼连连……
此刻在京城考场,那几层伴随了“龟息法”裹压在胸口的密纹素绢,却令徐菀音好生难受。虽然柳妈妈已经尽力对绢布做了浸药处理,说是通透吸汗已极,然而那越来越烈的日头无遮无掩地射在身上,将她体温越升越高。竟似有人在用力拉扯那绢布,令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恰在明德殿朱漆廊柱上最后一片阴影消失之时,殿角传来的滴滴答答铜漏之声,随着远处太极宫传来的报时鼓声响起,二十名监考官开始在整齐排列的三百又五张考案之间,沿甬道徐徐而行。
众生员埋首答卷。衣袂间浮动着松烟墨与沉水香的气息。
这场伴读学举考,并不同于每年春秋两季的科举闱考。三百又五名生员,是由吏部协同皇帝陛下直接点选,明着是给各地的官宦子嗣们一个贴近京城王孙世族、得以与这些天潢贵胄有伴学共游的机会。若确有才学武功之佳材,当然也能从科举拔擢的严苛体系之外,直接平步青云;
然而真正的天潢贵胄,京城里也不过寥寥数人。
昭明新朝皇帝子嗣不丰,只得太子李琼俊与二皇子李诀二人;
下来就是几位开国勋爵,国公爷府上的世子们。
余下那些已入名录、将从此次学举中配得伴读的世家公子,从中书令、侍中等正二品、从二品长官家的公子,及至崔、卢、郑等世家大族家的郎君。
他们奉诏候领伴读,实则也是领了皇帝的羁縻之令,与京外地方品秩大员互为监督和制约。
因此事实上,下旨求伴读,实则也是令各地官吏送子嗣入京为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