罚酒饮得(199)
晏怀微回眸看了一眼铺子里她亲手绘出的历代才女小像,轻轻一笑,道:“王妈妈请回吧。”
这是明摆着拒绝了。
王婆登时觉得面上挂不住,遂端出长辈架子,语重心长道:
“你听妈妈一句劝,女人嘛,出来抛头露面终究是下策,也就只咱们这些苦命的不得不如此。你瞧瞧那些金贵人儿,哪个不是娇娇柔柔伺候官人。娘子莫要有福不享,别做那不开窍的蠢事。找个好男人比什么都重要!管他家中三妻四妾,只要你当先就行。”
晏怀微的耐心已经彻底耗尽,没奈何,只能使出杀手锏了。
她清了清嗓子,淡然道:“非是我拿腔作态,王妈妈可能还不晓得,我克夫,现如今已经克死两个男人了。……不知那刘员外是否命硬?”
此言一出,王婆瞬间脸黑如锅底,飞也似地离开了书肆,自那以后再没来过。
是日大约申时三刻,晏怀微关了书肆的门,又在街上拦了一辆顺风牛车,这便出城去往寻诗园——她要去找雪月姊妹请教一件要紧事。
应知雪离开王府之后搬去了寻诗园,自此便与妹妹、妹夫一起帮晏怀微照管园子。
昔年与晏怀微就着琥珀酒吃梨花糖的时候,应知雪曾许过一个愿望,眼下看来,这愿望倒是真的实现了——她可以不用再伺候任何男人,可以欢欢喜喜过完自己这一生。
牛车抵达寻诗园外,晏怀微叮嘱车夫在这儿等她,之后便自己沿着荷塘往园内走去。
杭城的夏日又来了。
西子湖畔草木丰盈,一路皆是清美景致,入眼有接天莲叶,亦有映日荷花。
晏怀微走到应知雪住处的时候,感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身细汗。
应知雪见晏怀微来了,十分高兴地将她拉进屋,又打发了小丫头去唤应知月。
不多会儿,妹妹也来了。
三个女人聚于屋内,茶果酒水皆摆上,嘘寒问暖过后,晏怀微这才说出自己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她从随身筭袋中取出一纸词笺递给雪月姊妹,道:“这是自度曲,想请你们指点一二。”
应知雪接过词笺,讶然道:“自度曲?是谁谱成?”(注1)
晏怀微颊边泛起一抹红晕,答道:“是我,但我谱的不大好。曲律之事,你们姊妹二人比我精通。这支曲子的曲调,我改了好多次,可改来改去仍觉不顺畅,所以想请你们帮我斟酌一二。”
听晏怀微说完,应知雪满心好奇地打开词笺,但见其上写着:
“浮舟棹冷,薄雨无数,故人犹在心上渡。悯惜,尘缘似霰,悲魂如露。今生尽逝水,来世莫歧途。”
“眉隽清兰,月照侠骨,白鹤引去神霄住。快意,裁风半片,种云一株。君作万山雪,共我鬓边枯。”
应知月也凑过来,看完便拊掌叹道:“妙极了!我真喜欢。取了名字吗?”
晏怀微颔首:“我为它取作《眉间兰》。”
眉间兰……此名一出,姊妹二人皆了然。
“我唱给你们听。”
话毕,晏怀微执起手边银箸,轻轻敲向面前的白瓷茶盏。
在这泠泠叮叮的击节声中,她用喑哑凝滞的嗓音,漫声唱起这首独属于赵清存的词歌。
从前只是倚声填词,填的都是别人的曲儿,现如今他不在了,晏怀微不想再借花献佛,她要为赵清存创制一个独属于他的词牌。
她想让后来人与她一起,长长久久地记住,这世上曾有一人“眉隽清兰,月照侠骨”。
其实,爱这种东西,本就是空花阳焰。
最好的爱并非强留,而是无声沁润,是不自缚、无他执、尝欢喜。
少女时候读诗学文,晏怀微很喜欢那句“永矢弗谖”。初读只觉诗句美妙,却未解内中深意。而现在,在赵清存离去之后,晏怀微感觉自己终于明白了这句诗的涵义。
——独寤寐言,永矢弗谖。
他将永恒地住在她的灵魂尽头,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陪伴她,在白日喧嚣的时候不扰乱她。一切一切,都是刚刚好。
*
光阴如溪流,于眼里眉间潺湲。稍不提防,大半年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
乾道二年初,四川置制使汪应辰入朝觐见,朝廷打算将其拜为吏部尚书。
与汪应辰一道抵达临安的,除了他的行李和随侍外,还有一个颇为令人震惊的消息——兴元府的龙头山义军死灰复燃了!
大约旬日之后,这条消息便通过市井小报于坊间四下流播。人们口耳相传,各个说得有鼻子有眼。
说是川峡四路那边有个龙头山,山上有个不成气候的绿林寨子。
那山寨原本已呈颓败之势,孰料自去岁季春时候,突然便恢复了精气神儿,甚至开始招兵买马,真是好一场“春风吹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