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澜盯着哥哥,心中还在记恨对方帮姚宝樱逃走那日的事,他撇过脸,不愿搭理张漠。
张漠懒洋洋地抬起眼:“小澜,你要下江南了,是吧?”
张文澜神色如常,压根不给对方刺探的机会。
张漠有些怜爱对方这张静雅面孔,却知张文澜自己不喜。
张漠只好叹口气:“活着空虚度日,是很无趣的一件事。你已经长大了,又要去找樱桃了,你真的不为哥哥考虑一下吗?哥哥一个孤寡人家,日日在这座宅院里枯坐,我好寂寞啊。”
张文澜:“说人话。”
张漠:“我要下江南。”
张文澜冷笑。
张漠:“人生不可碌碌,时日终不能困。我时日无多,上次动武后,你也心知肚明,我寿数更缩短了。原先可能还有半年,现在可能只剩下几个月了……几个月的时间,我想做一件事。”
他好不要脸,二人之间发生那种大打出手的争执,他还敢指挥弟弟:“你想一个计划吧,一个足以阻止南周和霍丘结盟、推动南周和北周结盟、共同抗蛮、收服云州的计划。计划中加一个我,让我来为这个国家做最后一件事。”
张文澜好平静:“你真会做梦。”
张漠:“那肯定会嘛,梦里什么都有嘛。”
他朝弟弟笑,用那张俊脸露出满不在乎的神色,脸皮之厚让人叹为观止:“小澜,你就帮我一次吧。我不想死得毫无价值。你在一点点活过来,你也不想哥哥真的死在这座没人会记得的世家宅院里吧?求你了求你了,帮我一把吧。”
张文澜因胸口箭伤而闷咳。胸口沉痛时,他垂着眼,睫毛轻轻颤动。
他握紧拳头忍痛。
他心想如果张漠健康,自己会掉头便走。如果张漠健康,张漠不会耐烦地待在这里。如果张漠健康,张漠会没皮没脸地不停逗他,欺负他……
他非常努力地去延续张漠的性命。
为什么张漠自己不珍惜呢?
张漠观察着弟弟的苍白强硬:“小澜,你自己都没有生志。如果不是樱桃,你应该很不想活着。你常年沉浸在这种悲苦中,你应该不愿意我也变成这样吧?没有意义的人生,是不值得留恋的。
“你应该很了解那种了然无趣的感觉是什么,你又很聪明,你真的不知道我毕生追求什么吗?”
张文澜静默。
他知道。
但他不能理解。
他不能理解张漠收复国土的志向,正如他不理解姚宝樱为江湖崛起做的那些努力。
人生来肉体凡胎,死去黄土一抔,生死皆转瞬即逝,毫无意义。而就是如此短暂的一生,还有七情六欲灼心,生离死别痛苦,兵戈刀剑磋磨,柴米油盐穷苦。
既然如此,何不及时行乐,耽于荒梦?
他不在乎生死,却为兄长的生死奔波,太可笑了。
他最在意的两个人,更是偏偏将他拉入他们的志愿中。他很恨他们,他又离不开他们。爱恨揪作一团,时时啃噬他的心脏。他的每一次呼吸,都为他们而跳动——
张文澜轻声:“我听闻‘十二夜’中的‘哑姑’‘乐巫’会治病,我会抓到他们,让他们救你。”
张漠无奈地笑,知他还不死心。若那真有用,谁会拖延到现在。
张文澜:“你若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张漠自信:“不会,我给你找好了保命符——你有樱桃,你舍不得。”
他到这时候还在开玩笑,张文澜:“我真该毒哑你的嘴。”
张漠惊恐:“你也太喜欢用毒了吧?”
张文澜冷冰冰睨他。他希望这个哥哥适可而止,却见张漠当真在笑,目光如剪春风。
明月皎皎,张漠朝他走来。
一院子的树木伴着花香,在夜中簌簌飘摇,风声如涛。
绿意滚滚中,兄弟二人间,一人置身光亮中,一人躲在月光找不到的槐树下。
二人面对面,张漠将手按在张文澜肩头。他拂开青年肩头的枝叶,伸手擦去青年眼睫、脸颊上溅到的血。张文澜回了神,受惊地往后退,张漠却扣住他肩。
张漠:“你喜欢的人就在光下,你不能躲。”
张文澜顿住,他抬眼。
在这一刹那,头顶月光短暂地照入张文澜眼中,光华涟涟。
张漠一寸寸审视自己的弟弟,看多年风霜在弟弟身上留下了多少残影。而他又庆幸自己将希望的刀交给了姚宝樱,他乐观地相信姚宝樱会带着张文澜走向更好的人生,就像他乐观地相信——
“我一定要做最后一件大事,更快地促进驱逐霍丘这件事。小澜,只有你能帮我。”
张文澜:“帮你怎么死得更快么?”
张漠:“帮我不虚度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