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朝暮(168)
行军速度快,每过四十里便换一匹战马,如此交替,知柔初时尚能跟上,过了圣湖,她的体力明显不支,若非路遇暴雨,队伍停下来,她恐怕要被远远甩在后面。
军队暂休于鹿山,高林密布,天色浓稠得化不开。兵士们点燃火把,三五成群地围坐一处,眼睛戒备地注视周围。
这里常有狼群出没,哪怕是最出名的商队也会尽量绕着它走,苏都下令在此整休,难免引人非议。
圆缺的月光下,一个窄脸兵士大口嚼着肉干,目光沉沉投在前面,仿佛能越过密集的人头,定在苏都背后。
风不知何时止息,窄脸兵士牵着鼻子哼了一声:“苏都只忠诚于伯颜将军,现在将军已去,可汗还愿意信他......”
话里有别的意味。身旁之人扭头睇他一瞬,言语维护:“如没有苏都将军,塔尔部早就和昆国联手,哪有北璃今日?”
说话站起来,微微高声,“苏都将军是我们草原的勇士,你不要在这里挑拨军心。”
这一嗓撂下,周围几处都转眼望了过来,知柔正逮着空暇胡思乱想,忽闻骚动,跟着扭了扭头。
“我没有挑拨。”窄脸兵士驳道。
见同伴皱眉凝着自己,好像是他犯错,心中不甘,嗓门儿寸步不让地提高两分:“你们难道忘了他是伯颜将军从哪里捡回来的吗?
“——燕境之北,正是汉人皇帝流放常遇全族的地方,苏都......”
话音至此,他的声调忽然矮了下去,谨慎地瞄一眼前方。
知柔在听见“常遇”二字便打起精神,将身体往这边调一调,背挺得格外直。
那窄脸兵士续言:“苏都当时的年纪,与常遇的儿子差不多大。伯颜将军有回醉酒,是苏都背他回去,我瞧他身板小,就上去帮了一把。将军看着他,口中直喊着‘常’什么,像汉人的话。我后头儿慢慢反应,将军喊的就是‘常’——常遇。”
草原上无人不晓他的名号。他生前为北璃所惧;身后,有人如伯颜将军惜他英杰,亦有人暗喝劲敌亡故,宿夜痛饮。
“这么说......可汗也知道?”
窄脸兵士的话有条有理,如同听故事一般,很容易叫人偏信。
起初指责他的男子环顾一圈,见众人脸上涌现出迟疑的表情,咬了咬牙:“就算是真的,苏都将军在我们北璃生长这么多年,出征无数,他不会害我们!”
“叛臣的儿子,也会是叛臣。”窄脸兵士平声说道。
伴着左右忽来的沉默,知柔禁不住敛眉。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在他们眼中,苏都大概就是如此。
上回她问苏都他是不是中原人,他的语气很冷漠,甚而有些仇视,与北璃对燕朝的态度不尽相同。
如真像他们所说,苏都乃常遇之子,便能够解释了。
知柔没有想到,她离开京师,竟能在异族人口中了解她在京无法扫听的人。
常遇。她在心底念了一遍。
“王子......”有人在静默中讶然开口,余下顿了片刻,皆站起来,冲恩和行躬身礼。
知柔略显惊慌地压低脑袋。
为了不引人注意,她此行没开口说过一句话,旁人都当她天生不足,又见她脸上东一条、西一条的灰痕,很快就把她忽略了。
恩和穿着戎装,彻底隐去平时外显的青涩气,他一双眼睛深而熠亮,像可汗,携着令人臣服的威势:“你们在说什么?”
苏都在最前面,没有过来。
兵士们微摇下巴,以示军纪。
鹿山之上,除了火把低沉的“噼啪”声,不闻一丝响动。
恩和扫视他们一周,目光触及尾处一个低眉耷眼的少年身上,略停了一下。
转瞬便疑自己多心,收目,朗声道:“下山。”
北璃此次南下行军,意在兰城。
和亲一事未敲定前,可汗已表示过预谋兰城之意。
燕帝不让寸土,北璃可汗却放不下兰城这块肥肉,只因秋天与昆国防备之故,兵力短缺,这才得了半年太平。
苏都带兵,绕的是远路。
恩和对燕土不熟,对苏都,他全心信任。
是以,当探马兵回来禀报,说兰城已察我军动向,城门深锁,苏都建议分头行动的时候,恩和二话不说地答应了。
知柔探听不到他们的计划,只觉与恩和同行,难掩身份,便趁人不备之际,悄悄站进了苏都的阵营。
时令入春,草原冒着新绿,飞鸟扑棱着翅膀从棘刺上方飞过,知柔险些压抑不住心底躁动。
离开太久,忽然一寸一寸接近故土,哪怕不是京师,只要入燕,她便算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