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朝暮(244)
他拿巾子擦一擦指尖,言至末尾,话声中掺了一许嘲讽的笑,“长风营安逸得太久了,众人疏懒,轻忽军纪,若不是他们惧我‘背后靠山’,今日操练,该倒下一片了吧?”
先前的曹指挥使,听闻是寒门庶族,从前受过的折辱太多,一朝改头换面,性情极为扭曲,他待下严酷,功绩上又固守无为。
去岁秋操演武,陛下见长风营毫无战阵之风,当场震怒,斥曹恒尸位素餐、误国误军。随即下旨革去其官职,命锦衣卫查办,另谕兵部选贤接任,待来年再行检阅,如再犯,皆治以军法。
魏元瞻来之前,已有两人待了刚过一月,便忽生病恙请辞。这么一个烫手山芋,亏得皇太孙为了将他留下来,说得跟恩赐一样。
他起初不知情,已然气愤,如今知晓内幕,受着委屈,还要听人议论,有点脾气也是难免。所以他不爱露面,是不愿看见那群乌合之众。
但人既然到了这里,便别无选择。
这支兵马再烂,他也得扶起来。
魏元瞻打定主意,自然不将怨气放在心里:“我若和他们一块儿混吃等死,到时候陛下校阅,连累的不只东宫,还有父亲。”
言及此,大约想到谁,冷肃的神情忽然和暖两分,不着调地说了一句,“我还指望父亲替我求娶新妇呢,侯府不能有变。”
自昨日起,魏元瞻的心情似乎格外愉悦,长淮原本纳闷,时下一品咂,诧异地撩起眼:“爷和四姑娘……”
魏元瞻却是一笑,走到帐外吩咐传令官:“下午操练阵法,出错者,自领二十军棍。”
“是。”
传令官领命退下,兰晔的身形从远处飞马而至,遥遥勒定马,翻下来,快行到魏元瞻跟前,奉上一物。
“爷,四姑娘派人送来的。”
魏元瞻笔挺的肩背顷刻松弛了些,一伸手,接到掌中,玉白色的瓷瓶,是伤药。
他的手经上次折损,确未痊愈,有些浅淡的伤痕织在手背上,只不过他并不惧疼,在他是小伤。
知柔昨日看见了。
一想起昨日种种,魏元瞻心里甜蜜,嘴角便上扬起来:“她可有说什么?”
兰晔如实回复:“四姑娘说,她今日要去冯宅一趟,不知几时归,勿等。”
这是回应他当时的话么?
——我在等你,你知不知道?
魏元瞻没忍住低笑了一声,把瓷瓶塞入怀中,随即牵马跨上马背,吩咐兰晔跟上,复拨转马头,打马朝营外而去。
冯宅隐于春晓街最幽僻之处,宅宇不甚恢宏,若细观之,隐约漫出一种伶俜的味道。
知柔上前叩门,听里头有些动静,她又规矩地后退一步。
门由内打开,一个面瘦的中年男人现于其中,锐利有神的眼珠在她身上端详一会儿,不待她开口,他已恭敬道:“小公子请进,随我来。”
知柔压了压下颌以示礼,抬步入内。
冯宅人口少,一路进去并未察觉几道人影。
至一间宽敞的厅房外,知柔看见苏都正与一位老者谈话。他容止可观,单神情都能瞧出礼敬,和先前那种狂妄的感觉不同,今日的他,像一个沉默循礼的士族子弟。
“主人,小公子到了。”领知柔过来的男人向内禀告。
老者依声转眼,扶几站起来,行动有些迟暮,身上衣袍松垮垮的,好几处损得褪色了,清亮的光线照在屋内,那张窄长的脸显得沧桑,眸子却出奇透亮,凝望住门口。
知柔被他瞧得有些局促,倒未展露出来,走上前朝他作揖,想了想,喊道:“冯先生。”
冯翰点一点头,声音如其人一般低沉:“好,好,不必虚礼。”
面上带了些微笑,很和蔼,眼中却有知柔看不懂的情绪,说完这话,他慢腾腾出到外面,把屋子留给兄妹二人。
“坐。”苏都搀完冯翰,重撩袍子跨回来,指一指身旁的圈椅。
知柔本不是很愿意来此,但阿娘欲了解他的境况。当日问他,他应得简单过犹,仿佛不肯让她担心。
凌曦又怎能真的安下心来?她忧思盘桓,知柔在旁瞧着,五味繁复,只好亲自过来打探。
坐下身后,苏都亲自给她倒了盏茶。二人昨天闹得不愉,今日到访,知柔也有些窘,声音哑了两分:“多谢。”
苏都在她右手边落座,见她不安,便先起了谈锋:“我幼时曾跟着冯公读过一年书,彼时顽劣,颇为他所不喜。”
那会儿冯翰评价他道:精则精矣,然不知藏锋,浅薄之聪,尽显于面。
他幼时不服,携凌五、凌七一块儿,两番捉弄于人,祖父知晓后,狠狠把他揍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