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朝暮(342)
“……我等旧主,原是凌氏十一公子,凌曦。”
知柔睫毛轻颤了一下,深邃的瞳眸里席卷戾色。心内自问,自己是何处暴露了?此人怎会知晓她的来历?
她自小与阿娘相依为命,后又去了草原,对人有种天生的戒备,可凡触及与阿娘有关之事,她心底总有一股难以抵抗的好奇。
盯向女子的眼神逐渐变了,内蕴两分求知。
就听女子的声音滞涩地响起:“那日听闻凌府留下了一位京城来的姑娘,我等怎么也未料到,竟会是您……自远处一见,仿佛……是主公回来了。”
凌曦性情叛逆,少时常借族中兄弟的名号在外行走。凌殊初闻此事,勃然大怒,一为她出门胡闹,二为她擅取“十一公子”的名声。
凌氏子息兴旺,其中不乏孱弱之儿。
十一公子便是其一。
他生来血气微薄,稍行几步,便觉气喘乏力,长成后也鲜少露面。
凌曦假其名,结交下了不少良朋。待时日一广,凌殊收拾不及,凌十一的母亲非但不怪罪她,还请凌殊允了她这个身份,直到朔德八年,十一公子病逝。
她们十六人是由少便跟着凌曦的武婢,父辈皆陨没沙场,受凌氏收留,长于府中。
知柔将前后之事反复推敲,那商团的人突然没了动静,或许正是一双暗手在背后替她摆平。
目光再仔细地描摹女子一回:“你是哪年生人?”
此人瞧着不过三十,而她今夏便十九了——此女又是何时跟随的阿娘?
女子愣了须臾,依她回道:“景平元年……属下年四十二。”
知柔眼底掠过一丝狐疑,慢慢走去床边,点了盏灯。
跳跃的烛光下,屋内残物散落,似经历了一场暴雨。
她不发话,女子便始终站立着,恍惚有泪痕凝在颧边……知柔忽然咂到一分涩意。
坚冷的眉宇逐渐温和两分,犹豫移时,亲自替人松绑。
“你方才说‘我等’,除了你,还有几人?”知柔回到床畔,掌边是她刚搁下的剑。
女子答道:“回小主公,计属下在内,共十六人。”
“另外十五人,现下何处?”
“恐小主公路途生险,其余人等皆在十里之外暗随……”
话不及说完,知柔快速问了一句:“你们若如此忠心,为何会在廑阳?”
她字字锋锐,像一把弯刀刺进心口,女子的脸色陡然黯了几分。
自凌曦出嫁,为掩“十一公子”身份,她们十六人中,惟四人作婢女留其身侧。
那日卧云寺遇劫,凌曦与她们分散了,待厮杀收场,寺中却无凌曦母女的影子。回到京城,她们目睹了常家惨状,亦见刑部官员正四处搜寻凌曦与其幼女踪迹。
朔德十年,腊月。
常遇案过去整三年了。
这个时候,她们在洛州找到了凌曦。
她少时图便利,常扮男子,手下一行人为不暴露她的身份,只管喊她“主公”。她却是厌倦只能躲在男装后的自己,为人妇后,听着一声声“少夫人”,亦不大自在。
到了洛州,她为自己取名“林禾”。
曾经锦衣玉食,仆婢环绕的凌三姑娘,现今连一个家仆都没有,或许是不信任,她独自揽起了照顾幼女的担子。
那夜下了一场雨,霪霪密密地落在瓦檐上,敲出细碎的声音。
林禾将女儿哄睡,静步走到墙角,取下那支长久未碰的弓。
前几日起,她便觉察自己身后有人跟随。她已离开京城,何人会对她穷追不舍,赶尽杀绝?
林禾拎上箭囊,临出门前,复踱回床畔,手轻轻在女儿腮边抚了一把,低柔的声音:“阿娘很快回来。”
粉雕玉琢的小脸动了动,翻个身,不知是梦是醒。
雷声“轰隆隆”的,须臾间,雨势渐大,白帘般的水幕遮过了一半视野。
林禾立在檐下,侧耳听周遭动静,除了雨声,似乎过于安静了。她把弓箭握在手里,如玉般的身形,不显一分孤弱。
未几,她听见脚步声。
忽然拉满弓弦,箭矢在幽幕间“嗖”的飞驰。
她精于骑射,十五岁以后,凡射出的箭,从未失手。
随即有一支乌翎自庭外射进来,钉于她靴前三尺,尾羽犹微微颤动。箭簇之下,携着一枚沾血的腰牌。
林禾下睨一眼,眸光蓦地怔住了,口中喃喃:“……周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