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朝暮(376)
面前的人穿一领红衣,仿佛铺天盖地的血色尽披于此,脸庞年轻俊美,朱痕点面,有如修罗。
他朝他走近,手腕轻转,剑斜着,血珠沿刃而下,滴在地上。
距他三步时,来人停了脚步,弯身掣起他的头发,目光寒戾,语气却很柔和。
“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常遇的死,孙思仁亲眼所见,此刻望着这张隐存异族血脉的面孔,脊背早已由冷汗濡湿,眸底闪过恐惧。
“……不可能,常家幼子早判流刑,当年便殁于途中,此事昭然。”
苏都嗤笑了下,扔开他:“孙尚书的探事之能,不过如此。”
孙思仁肥硕的身躯被发间的力道带去椅背,碰出一声闷响。
他眼下似乎已感知不到疼痛,视线紧跟着苏都,急促道:“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我想要的,你不清楚么?”苏都睥睨着他,五指收攥,指节已经拧得发白。
“朔德七年,你为掩己之罪,诬陷我父通敌——此事,你敢否吗?”
浓重的压迫感扼在上方,孙思仁呼吸散乱,迟钝道:“不是我做的,是皇后。”
他顿了移时,“……当年,你父亲屡屡上疏,言军饷数目有差,再延或误战机。我惧事泄,遂去求皇后庇助……”
他原以为皇后听闻此事定会怒不可遏,然事实却并非如此。
如阿姐所言,孙家与二皇子休戚相关,若他的过失败露,也必牵连二皇子无缘储副之位;此前的秋狝上,常遇顺三皇子之命行事,此举已表明常氏所属阵营。
“那封信,对……那封与北璃合谋之信,是皇后命人伪造,不是我,不是……”
话犹悬舌,密雨间隐隐送来孩童哭啼之声,孙思仁听出那是他的幼子,心头狠狠牵痛,蓦然爬到地上。
“常公子,求求你,求你高抬贵手……万般罪孽,皆在我一人……稚子何辜,稚子何辜啊?!”
末尾一句近若高喊,落入苏都耳中,讽意尤甚。
他轻念了一声:“稚子何辜。”
当年,他不满八岁,小姰尚在襁褓。那个时候,又有谁觉得他们无辜?
对着地上一双凄苦而压蓄怨毒的眼睛,苏都笑了起来,声音里滚着讥讽:“原来你也有家眷?”
好半晌,他笑容收势,透骨的疼痛忍抑在浑身皮肉之下,有泪盈眸,再看孙思仁的眼神已变得令人毛骨悚然。
“我常氏一门,一百三十二口,为遮你贪饷之私,血骨尽葬,他们不冤?你诬忠为逆,令我父骸不具形,无人收殓……此冤此痛,也当叫你亲自尝尝。”
话音刚落,孙思仁沉笨的身子忽然跃起,反身擒过案上的篆刀,朝苏都心口猛地刺去!
只听锵然一声,篆刀被挑飞,直旋入墙角,苏都手中长剑已划过孙思仁的咽喉。
温热的液体溅了苏都满身,孙思仁瞪目张口,双手捂着颈处,鲜血自指缝汩汩涌下,一路流进衣衫里。
不久,他双膝一软,直倒下去,那双浑浊的眼瞳仍惊恐地睁着,像是忽然明白自己会死,却又不信。
苏都看着他气息尽断,存于目眶的泪水垂了下来,强撑的身体往后趔趄半步,满脸哀戚。
身后的赵训上前扶住他:“公子……”
等了许久,苏都一抹脸上血泪,怅然若失的情绪已然消散,声音平静至极。
“我没事。”
第151章 骄满路(十三) 他说完,勾起她的下巴……
亨平驿。
夜已深, 值夜的驿卒在墙根下打着呵欠,见有人行来,腰背立马直了。
光晕下现出一副英挺的身板, 驿卒暗暗打量,认出这是今夜随魏侯世子一道抵驿的贵人,便把上前查探的脚步停了下来。
知柔走进马棚, 将草料束成一撮喂给小骓, 摸了摸它的鬃毛。
未几,她返身倚着门栏, 耳畔是窸窣的嚼草声, 微弱的灯火在沉静中摇晃。
乍然一股力道碰上胳膊,她转头,见魏元瞻正递来一只角黍。
“想什么, 那么入神?”
早听见了脚步声,只当是巡夜的动静。此刻她接过来,先一摇头,手指拆动麻线,有些好奇:“这是哪来的?”
“驿丞给的,说是家里人爱吃, 做了许多。”魏元瞻在知柔身旁并立,扭头看她认真拆线的样子, 略扬起嘴角。
半轮明月挂在天上,周围那帮驿卒巡守的响动也照得静了。
知柔扒开粽叶尝了两口,似乎认可地点点下巴。魏元瞻睇着她吃,忽然启唇道:“过了今夜,你便回去吧。”
他原就没打算叫她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