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云(156)
她有过目不忘之本领,典籍纳于心, 阅卷又快。这半月来因太常染恙之故,特来给他审核第一轮十二套方案,因涉及五经博士两年一次的考核, 她慎之又慎。五经博士待她亦是又敬又怕。
这日正月十三, 她已全部查阅完毕。
其中有两人上呈的卷宗出现错误, 一人孙涵, 对于《夏书》中的《五子之歌》辨析不明,理解歧义。一人唐鑫, 将《周书》中的《微子之名》同《蔡仲之名》张冠李戴, 混淆内容。
当即越过太常直接报于天子。
天子闻之问于常氏, 当下太常如何。
常氏道,已经痊愈七八,基本无碍。
遂天子将此事依旧交由太常处理。
太常于当日下午即刻上书谏:革去五经博士一千石官职,下放至郡县任两百石学经师。天子准奏。
这日傍晚, 孙涵于抱素楼门前磕头求情,额上流血如注,太常不予理会,派人逐之。
晚间,有数人来此探望太常。自他生病以来,二十余日里,原就探望者不断。但都被他以需要静养婉拒了。
这日终于愿意接见。
来者三人,一位是五经博士之首的郝斐,一位是尚书左丞温冶,还有一位乃青州名士曹渭,不是下属便是亲友。
温颐也不和他们寒暄,目光最先落在曹渭身上,冲他摇了摇头。
曹渭是孙涵连襟,来此明显是为孙涵求情的,然曹渭还是忍不住张口,“孙涵被贬是小,但如此空出一个位置,就怕陛下寻人垫上。”
“有空缺自然需要补足。”温颐风寒还未好透,披着大氅靠在榻上,话语淡淡。
“下官不是一个意思。”曹渭叹了口气,“怕只怕陛下会扶常氏上去,作为女官制复苏的标志。这好不容易在先帝时革去了,前后才清净了十来年。何论常乐天此人过于聪慧,学识太盛,性子又耿介,实在不是好相与的。”
“以前大父评论姑母,也是这两句话。后又道天地阴阳有序,月阴当于室内温煦,日阳当于室外普照。”温颐饮了口茶,笑道,“可如今天子都是女儿身了,还有甚好说的。”
这话出口,诸人相互对望了一眼。
“说到底当下局势尚可。”郝斐近天命,捋过山羊胡子,“且看今日事件,即便常乐天直禀天子,然天子依旧将交由太常处理,可见她知分寸,懂进退,不敢贸然染指新政。”
“这点识大局的眼力她还是有的。”温冶乃温颐三叔父,嗤笑道,“当年青州军谋逆,她遭遇刺,就是步子跨得太大,收权集权惹了众怒,逼得杨羽一党狗急跳墙。如今,她焉敢再那般强硬霸道!新政在吾等手中经营数十载,岂是她说夺就能夺的。我估摸着,去岁北宫门前那场景,定教她长了见识。自己撑着脸面不肯传修毓回来,巴巴让御史大夫赶着去!”
温颐当年种种,阖族唯温松知晓。
是故这会温冶话语顿下,问道,“你到底何处开罪陛下?让她罚你跪去帝陵,这按理是大过,却又不言明缘由。”
“我跪的不是帝陵。”温颐笑道,“是她的一个内侍。陛下思念他,想起当年我对他的一些指责,所以发泄一番。”
“怪不得她说不出缘由,竟为一己私情惩罚一国之太常,确实不能宣之于口。这般张狂任性的脾气,到底一时难改。”温冶看过其余二人,最后望向侄子,伸手给他拢了拢大氅,“你这点苦头吃得妙啊!”
温颐垂下眼睑,但笑不语。
齐尚之死,江瞻云是一定会过问的。与其她抽丝剥茧查下去,还不如他半真半假认下来,解了她心结。
而认下来,她亦一定会罚他。
为齐尚有之,为薛壑有之,都正常。
如今局面,他要的就是她的“正常”。
但她也没有伯父说的那般依旧任性妄为,当他看见她派出监察他的是一个小黄门的时候,他便觉得更安心了。
让黄门来监察,往利他处想,是她对他的一点怜惜,容他躲避风雪,不必日夜长跪;往利她处想,是他躲入草庐,少现于世人眼,在可以罚他之时又减少了对她的影响。
所以,无论为的是他还是她自己,他都应该配合地避入草庐。
然而这么多年,他有些看懂了,相比一味讨好宠溺她,她原更喜欢薛壑那般有着自己的坚持,自己的脾性,保持着自身本色的人。
何论,他跪于青天朗日之下,召来群臣请命于北宫门,亦可让她明白他如今的价值。他可以顺着她,也可以不那么顺着她。
当下诸人眼风扫过,会心笑起。温颐嘴角笑更深了些,低头将茶饮下,“十八明窗开笔,朝会上,还得再委屈诸位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