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云(269)
决口水流变小,倒灌之势缓作细流。
慢慢而下。
屋中,烛火摇而定之,青年喉结滚动,乃一盏姜汤入腹,唤醒他两分人的温度和知觉。巨大的声响震在他脑门,额角青筋现,他本能地应声而起。
船填了决口,
堵住了吗?
人都撤出来了吗?
一见才可心安。
在两县往来一个月,临船指挥十二日,至今五昼夜没有合眼。耳畔嘈嘈杂杂都是人的哭喊声、水的汹涌声,眼前沉沉浮浮皆为石笼举起又投放的模样,屋作土丘、人为砂砾消失不见的场景。
他的神思模糊又混沌,连着手足都僵硬,只剩本能的、应急的抢险救人的意识,几乎转不动脑子。
木讷地站了一半,见得一袭身影上前,一条臂膀伸出,带着柔腻温暖的触觉,弥漫若有若无的香气,将他按下。
“不要你操心。”还有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沉沉响起,不容他喘息开口,不容他抬眸细看,又一盏姜汤凑他唇口。
氤氲温热,雾气缭绕。
这里是平原郡府衙。
进入青州境内后,三千卫分作三拨,一波在上游两州调动船只,一拨随江瞻云前往寿凉县黄河决口处,一拨由楚烈所领持令驾临上游的郡守府,暂设龙栖之地。
驻安保,清屋舍,煮汤膳,备膏沐,以候君至。
但毕竟行将匆忙,天子行踪不好为更多人知晓,便不曾有侍奉之人。更因条件有限,楚烈只勉强理出一间可容天子下榻之所,焚香驱虫,戍守以待。半个时辰前抵达时,两人一身雨水湿透,各自沐浴更衣出来,薛壑被引入了这处屋舍。
与天子同处一室。
夜风在他身后扑腾,他僵在原地,垂眸看一截门槛。得跨过去,但他的腿不受他控。整个人都在颤,提不动脚。
是久在船上初入平地的不适应,是力气散尽疲寒满身的难以支撑。
好不容易跨过门槛入内,却是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屋内灯火昏黄,坐在案后擦拭头发的江瞻云这才看出端倪,搁下帕子,一下站起了身。但只当他是昏暗中入陌生地,不小心绊了下,便也不曾立刻去扶他。只“噗嗤”笑了声,捧烛台缓缓走近。
灯火明灭间,她的笑意一寸寸敛尽。
豆油灯将他苍白的面庞照出蜡黄色。
他换了一身从李丛处寻来的衣衫。不知是李丛中年发福,衣衫过于宽大,还是他瘦得厉害,衣袍套上空荡荡,腰封到了末扣还是松的。袍摆处又略微短了,露出脚踝。足腕虚皮起皱,袍沿在晃,他的小腿不自觉痉挛,竟在发抖。
江瞻云从上到下看他,低眉又低头,迟迟没有抬首。唯手中烛火在下移,就要俯身蹲下,但见人往后退了一步。
风从他身后入,烛影虚晃,掩去了那双脚。
手却托住了她持灯的手腕,高举位置,不想她折腰。
江瞻云抬眸看他。
幽灯近在身侧,也能看清晰。
入目原该是一双鹰眸锐利,眼含星子。如今却是眼周青灰,眼角微垂,倦意填在泪沟,血丝布满眼眶。
野草一样的睫毛几经忽闪,随淋泡得发白发皱的眼皮一起沉沉垂下,避过她眼神。
整个人局促地又退了一步。
手从她腕间松下,扶在门框,却也没能定住身形。
天之骄子,狼狈如斯,自惭形愧。
江瞻云没再看他,转身走在前头,“过来,把姜汤喝了。”
不过半丈地,两人走得极慢。案前烛火多了两盏,江瞻云从炉上倒出一碗给他。
薛壑拢在袖中的手张开又曲起,来回两次有了些知觉方握上碗盏。江瞻云坐在他对面,余光扫过,默声同他一起用了。
汤水将将用完,便听到了沉船填口的声响。然而相比这声音,薛壑骤然起身的本能,更刺激江瞻云。
以至于让他用第二盏姜汤时,她坐来他一侧,没劳他端盏持勺,乃她亲自喂下。然后又喂了他一碗汤饼。
中途薛壑想要自己用的,被她以目瞪回。
“你握得了箸吗?”
“等你吃完都凉了!”
“我还得给你热!”
她脾气上来,光瞪不解气。
“漱口净手。”
她扶他去榻上。
“闭眼。”
她给他宽衣,看手中抓着的袍子,揉了一团砸在地上。
薛壑累极,沾枕未几便睡着了。
江瞻云虽疾马十余日数百里,但至袞州境内后,已稍作休整,体力恢复明显比他好许多。
这会坐在榻沿,目落人身上,胸中一股火直往天灵窜,一身血液逆流,头脑胀热。忽得就要起身,却发现袖被他握了一截,累他蹙眉半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