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云(38)
“嘴硬,你同我还装甚!”
“我真——”
薛壑的话没说完,储君的仪仗便到了。江瞻云入殿来,在正座落座,赐坐诸人。众臣分文武按席而坐。
新年头一日议会,原无甚要事可谈,更多是天家施恩,人臣仰德,体现君仁臣恭。诸人依次说了些吉祥话,大长秋领宫人将赏赐逐一送达。
轮到薛壑时,储君多说了一句,问他殿中陈设如何?
殿中陈设——
新年伊始,司工处会给殿中重新打理一番。主上喜欢的或有太史令卜卦需安置的物件一应留下不动,其他的譬如屏风、熏炉、书画器物等皆会换新。
但显然这日江瞻云一问,意在指那幅消失的帘幔。
薛壑想,若今时今日她再问他一回,“孤殿中陈设如何?”
他一定会说,“博望炉壁身紫云缭绕,与“凤仪来祥”六合屏风正好呼应,同时亦彰显殿下凤舞九天之气象;四架二十七桂枝云纹豆形灯分布殿内,采玉之温润,聚火之明耀,眼下白日难见其功效,但可以想象晚间燃起,必似星火燎原,堪比殿下在天子教导指引下,如东升之旭日,继陛下之德行,辅君同耀万民。”
温颐说得对,说两句好听的话,不仅不会让他少块肉,还能哄她高兴,何乐不为!
但彼时他说甚?
他说,“陈设符合仪制,古朴庄严。只是殿下是否忘记了挂帘幔?”
此刻孤枕寒衾,薛壑自嘲地看着帐顶,觉得自己蠢得无可救药。
他为何要这样说?
是非要她亲口说“孤没有忘记,是孤让他们撤下的,以后不挂了”?
真是天真又狂妄!
这话一出,得她回应,“多谢薛大人提醒!”
翌日,撤下的帘子重新挂起。
这事之后的不久,他被文恬拦下开解了一回。
原来帘幔初时并不是江瞻云开口撤下的,天子曾不咸不淡地斥责过她两回,她亦不咸不淡地敷衍。后来是文恬懂眼色会做事,借着新春司工处更换陈设的机会,私下命他们撤了。
江瞻云自然发现了。
文恬便回道,“是臣想让他们选些时新的花样来替换,所以把原先的先撤下了。”
江瞻云哼声道了句“快些换上”。
后来,司工处请储君过来看新摆上的器物陈设,江瞻云环视四下,最后白了大长秋一眼,转身走了。
“姑姑,这帘幔到底还挂不挂?”司工令不比文恬有一手带大储君的情分,摸不透女郎心思,更不敢作她的主。
“糊涂东西,殿下都不提了,你还提!”
这便是同意撤下了。
文恬讲完前后事宜,瞧着一脸无动于衷的少年,叹声道,“殿下向您提的那一问,原不仅是给您台阶那般简单。
“她能给个台阶便是主动退了一步,您顺势下去纵是彼此面上皆过去了。但她生来便是公主,公主之后更是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心里气还没捋平,你得捧着她,奉承她,哄回去。结果您……”文恬又叹了口气,“帘子这般没日没夜挂着,大人可觉得好看?”
“那姑姑的意思是?”
“亡羊补牢。我的大人,您得低头,得折腰。”文恬看着他的神色,心觉不妙,少年一双眼睛半点情绪都没有,好像殿下合该如此!
的确,彼时薛壑不以为然。
他上疏规劝本是想着正好她坠马受伤,有这么一个实例在前,更具说服力,完全是为她好。他不止一回说了,只是草拟皆可商榷。然她却不纳不谏,如此闭塞言路,实非储君之德。至于垂帘一事,完全是被她气得话赶话,谁料她会当真。
也就是他,换了旁人早就称病不参议会,将事捅到天子面前去了。哪有为君者如此孤立臣子,直接罢官削爵都比这般做派好看!要真是罢了他的官职他还求之不得呢!士可杀不可辱,该生气的是他!
她还气,气甚?
那年的薛壑想不明白。
于是也不可能“亡羊补牢”。
于是,往后年年月月,这幅政事堂中的帘幔再未撤去。
他们会在早朝于未央宫前殿相见,会偶尔在宣政殿论政时相见,会在一些宫宴节庆上相见,他自然瞧得见她面容眉目,但记忆中愈发深刻的是隔帘望去的身影。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能辨出帘幔后的人长高了,清减了,丰腴了;他也能看清她挽了双螺髻、飞仙髻、高云髻;但他看不见她笑时弯眉如新月还是眸中生星光,也看不见她怒时双颊发白还是胸膛起伏。
他看不见她的一颦一笑,只见得身影时近时远。
……
薛壑起身盘腿坐在榻上,看帘帐低垂,有女身影缓缓而近。
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