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云(81)
这处再往西去, 便是长扬宫, 江瞻云的别苑。
薛壑说话间举目眺望, 隐隐能望见楼台飞檐。她在的那些年, 总是隔着大片草原, 也能听见里头丝竹笙箫,觥筹交错;嗅得十里熏香,渭河涨腻。
起初, 薛壑还能在殿中应承,告诉自己她是储君,未来是天子, 有内侍再正常不过,勤政之外寻些乐子也无可厚非。但不知何时开始,他抗拒来长扬宫, 逢她在此饮宴, 他都借口不来。
其实来的, 他尚且记得自己职责, 当伴随储君左右。
于是就在这草原上纵马行猎,猎到一头狐狸, 想狐皮可以做靴子;猎到一头花豹, 可以做成褥子放在暖榻上;遗憾追了好远没能射到那只翳鸟, 翳鸟的眼睛名曰翳珀,及其珍稀,可制成珠宝,嵌于腰封之上……
可是他鲜少穿狐裘类衣裳保暖, 豹纹制成的褥子花色太艳他并不喜欢,翳珀是王爵及其以上才可用的配饰。
薛壑望无边天际,回想年少,回想至今风干阴藏在私库中的各色猎物皮毛骨架,莫名笑出声来。
又想数年里,猎到或是没猎到但也追猎了许久的禽与兽,总也很许多,但却从未想过射一对大雁赠她。
自叹不如!
“阿兄,“我以前听坊中的姐姐唱曲,‘故地旧游,相思难诉,弦音断处泪盈腮。回首却道九重天,玉霄楼,金锁夜不开。”江瞻云也在看天,闻他笑声,转头看他,问,“玉霄是在天上的、神仙住的地方对不对?”
其实已经明了,不过是想再听一遍。
“不是玉霄。”提及这两字,薛壑下意识还当在论育婴堂中新换的牌匾,解释道,“是玉霄神。”
“玉霄神,是梅花的别称。”
他说完最后一句,神情再度落寞。
江瞻云也收了欢色。她想听好听的话,但这话要从他嘴里吐出,对他委实残忍了些。
一时间,草原上唯剩茫茫风声。
“事关殿下,莫再多论,就叫‘玉霄、神殿’便是。”薛壑谨慎,补上一句,抬步前往长扬宫。
行至宫门口,见得门前已经停有一驾马车,除三骑驭车是九卿应有的规格,车身无饰,盖顶无幔,唯车身前头垂挂一方令牌,上书一个“温”字。
“有人比我们先到了。”薛壑微微避过马车散发的气味。
扑面而来的气息带着难以形容的馨甜与幽香,摄人心魄。但若细辨,则能嗅出一点雄黄的辛辣味,白石英的土腥味,还有几缕温热酒水的劲辛气,凡能辨出这几味,便也不会被这等甜香气息慑住,只会远离。
因为这驾马车的主人,成日使用五石散,连着一应衣衫车驾都浸染其味。如今这般,原是算收敛了。
这是温颐的车驾。
他自三月里着服簪冠上了早朝,参与了当时的政务,便算正式领了九卿之首的太常职。
服食五石散是前朝权贵间留下的奢靡习性,本朝在文烈女帝时期曾被明令禁止。但后因其病,需以之入药止痛,五石散便又重现世间。实有商人以此暴利,又有政敌借此传帝王旨意反复,欲毁其名。女子主政本就艰难,文烈病疾缠身,朝政堆肩,便也未再严格禁止此物。
只颁布了一道旨意,凡饮五石散者不得入仕,凡为官者不得饮此物。
条文历经百年,时宽时严,几经更改。
但无论如何改之,温颐既入未央宫论政,温门又是天下学子之楷模,自是戒除为好。
近数月里,薛壑去看过温颐一回,闻他戒得很艰难。一开始医官收起了所有的五石散,又命侍者毁去了他五年中所用的一应衣物,换了全套崭新的。但他所食太久太多,根本禁不起这般釜底抽薪的法子,未到一月不曾戒去不说,反而数度自伤求死,最严重的一回刀刃已经割破脖颈,渗出血来。乃温松赶来,泣泪劝止,但依旧唤不回他一丝求生的意志。
彼时薛壑也在,只说容他试一试。
正值四月仲春,春光明媚至极,透过半开的窗牖照渡青年半边身子。他眼底乌青,脖颈血流,衣敞发散,人瑟缩着发抖,口中喃喃“关上,关上……”
他受不了强光,不欲看见日头。
五年来,每每饮药,便求长夜不复醒。
不醒来,就可以告诉自己只是一场梦,她没有死,他将她保护得很好。
“照你这样说,该死的是我才对。”薛壑拍开整扇窗,逼迫他迎向明光,又将人按入铜盆清水里,最后拖人至铜镜前,迫他观镜中青白如鬼的自己,“真想死,我这会就成全你,但你确定要这幅面貌去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