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有幸识丹青(56)

君来垂着头,腰身却挺得笔直,仔细看就会发现他浑身都在微微打颤——比这凶险的任务出过很多次,可是,杀死一个完全没有还手之力的无辜者,却是头一遭。

事情变成这样,实在难以责怪谁。承安拍拍君来的肩膀,无声的叹口气,去院子里散步。

千算万算,还是低估了人心的复杂程度。那蒋千里若是存心敷衍,有意寻死,以赵让的本事,不应该看不出来。也许,不过是临时起意,一念之别而已,就人画俱亡了。至于人命,承安并没有太放在心上。通往权力巅峰之路,哪一条不是无辜者的尸骨铺就,鲜血染成?承安认为自己作为上位者来说,已经十分仁慈了,选了一条牺牲最少的道路。当然,如果不选这条路,自然不必牺牲。可是,撇开心中的愿望不说,不及早动手的话,只怕最后的结果是把自己送上祭坛了。

“唉,我刚在皇叔面前夸了口,还真是有点麻烦。不知道赵让能想出什么办法……”

惊蛰这一天,恰是丹青的生辰。偏偏这天忙得要命,因为连日下雨,郭掌柜亲自领着他兄弟二人,将小库房里最珍贵的字画全都检视了一遍,直忙到晚饭时分。师兄端出银丝面来,丹青才想起自己已经十八岁啦。

面才吃了一半,小冉回来了,拉着水墨嘀咕了几句。水墨等丹青把面吃完,才一脸凝重的道:“东家说有急事要你和他回彤城。你马上收拾一下,去东华门内李记裁缝铺门前等着他。”看丹青瞪着眼睛不动弹,水墨只好又说:“师傅好得很。应该是生意上的事,你去了自然知道。你也两年没回去了,正好替我看看师傅他老人家。”

丹青刚刚站定,一辆灰色的马车从暮色中驶来,渐渐放缓速度,路过他时,一只手伸出来,下一刻,人已经被拉进了车中。

江自修关好车门,放下帘子,丹青好一会儿才适应车厢内的阴暗,看见东家一张严肃的脸。“谨慎永远不是多余的,坚持低调才是长盛不衰的保证啊。”江自修仿佛解释又仿佛感叹。可是这样鬼鬼祟祟的东家,丹青怎么看怎么觉得好笑,不由自主的咧开了嘴。

“丹青,你还记得行远镖局的韦大侠吧?你师傅来信说他着急找我,要修复一幅受损的古画。他是我多年的老友,只怕推脱不掉啊。”

丹青注意到东家说的是修复而不是装裱。心里虽然觉得奇怪,却只是点点头。

要知道,江家是从来不接这种自曝身份的生意的。韦莫既然是东家的老朋友,就应该了解这一点。

大夏国字画临仿业发展至今,大概可以分为三个流派:以雍州江氏为代表的临古派,以青州裴氏为代表的仿今派,以楚州蓝氏为代表的移花接木派。

其中江氏技术实力最雄厚,也最神秘。几百年来默默耕耘,悄悄壮大,与官场、江湖往来极少,从不接替人临仿的生意,算是这一行业中的学院派和清流。

而裴氏走的则是时尚快捷的路子,往往批量生产,专仿当代名家,什么流行做什么,不太讲究细节,价钱却颇具亲和力。因此,大街小巷,茶楼酒肆,悬挂张贴的那些署名当代某某名家的作品,十之八九是裴氏出品。前朝京都设在青州苑城,裴氏得地利之便,又着意结交官场中人,仿出来的御笔钦题和将相字画居然风靡一时,大行其道。时至今日,裴家仍然习惯走上层路线,金钱开道,权力护驾,大张旗鼓的造假。那些被临仿的当代著名艺术家们,或者自命清高,或者无力顾及,往往不去追究。

蓝氏则几乎算不上临仿,只能算是造假。他们很少自己动手写字作画,而是将已有的作品移花接木改头换面出售,谋取高价。比如将大幅裁成小张,装裱一番,当作几幅作品卖出去。或者把没有名款的作品加上名人提款,以此提高身价。又或者把名气小的作者署名挖改成名气大的,年代近的想办法改成年代远的……与此同时,蓝氏还参与偷窃、盗墓,用这些手段直接获取珍稀字画。所以,蓝氏与江湖中人来往密切,差不多算得上是半个江湖门派。

除了江氏,另外两家都是积极欢迎定做生意的。

江自修和丹青静静的对面坐着。马车在夜色里奔驰,车夫挥动鞭子的声音划破初春清冽的空气,叫人心里没由来的一紧一紧。

“我与子非相交十余年,总以为彼此肝胆相照。如今才知道他居然识得逸王赵承安,只怕还渊源不浅。”江自修心里有一点发涩。韦莫比自己小着好几岁,外表看似粗豪,内里却细致周密。细想两人相交的过程,他确实有很多不尽不实之处。但是他们相识的时候,两个人都还年轻,只觉得既然意气相投,些许凡尘俗事便不足挂齿。何况自己也并非一览无余,也就从未想过要去深究探听对方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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