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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缕曲(8)

“不要放过了贼寇——”大队大队的人马赶过来了,如洪流浩卷,一时血流成河。玉流苏惊魂未定,再看是只剩下了那白衣人,右手中的剑已经落下了,袖子里不住的流着血。她看见血,头晕目眩,可是她要追过去。这时官兵的队伍中,一把长枪暗地里从背后递了过来,冷冷的。只觉喉中一阵腥气上涌,她厉声的唤着他的名字。忽然,那个紫燕一样的少女扑了上去。她看见长枪一抖在少女胸前,绽开一朵血色的鲜花。燕子落了下来,淹没在人群里。

他猛然转过身,凌乱的掌法为自己劈开一条血路。她听见他叫着那个少女的名字,声嘶力竭,那个少女被官兵拖走了。而另外那个青年,在十字路口的另一端,被一群官兵团团圈住,越围越紧。玉流苏挣扎着,不知如何是好,她想看见他们,想看见那个白衣的背影。可是人群疯乱的涌了过来,隔开了,冲散了,她看不见他,一边呼唤着,一边被人潮越推越远……

最后一切都结束了。结局不曾被改变。

昏昏沉沉中,她被几个人拖回了那个叫做夺翠楼的龌龊地方,打了一顿,关在地下的黑屋子里,伤病中挣扎了一个月,没有人搭理这个半死的少女。以后的风尘岁月里,每次忆起这鬼门关前的一段日子,她就自嘲的想,这场大病还真是救了她的性命。不然,当时她一定是宁愿自尽,也不要做妓女受人侮辱。其实,在苏御史被判死罪的同时,她就和那个破旧的院落被一同发卖了。人牙子牵她走时,她只来得及抱住那架喑哑琴。她和父亲一样硬气,怎样的折磨引诱,都不能让她就范。鸨母气不过,怕人死了赔本,唤了人牙子又把她卖出门。如此转了好几家,身上伤痕累累。她不在乎挨多少打,比起父亲受的磨难,怕不算什么。之所以不立刻赴死,她是要送父亲最后一程,然后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就算将来没有人知道她原本姓苏,她的心底,也不要御史苏靖梅这个堂堂的名字,因为她的沉沦而蒙上半点耻辱的污痕。当初她就是这样决定的。

夺翠楼的那一间黑屋子,噩梦一样的时光。她整天昏迷,不停的做梦。梦见年少无知的岁月,过往的宁静生活,渐渐的魂魄已经从躯体中化散。可是每当她觉得就要解脱的时候,

梦忽然变了,变得狰狞。她就只看见那张惨白失血的脸,白骨嶙嶙。她拼命的叫唤,没有人答应。忽然,雪白的剑光从头顶倾泻,劈开了她的梦境,于是她又活着了,活在铁一样的现实里。

惊醒,头疼欲裂。用虚弱的手指抹去面上的泪水。

死不了。这个世界还牵绊着她的悲哀和愤怒。她死不了,也就不死了。

知道从今往后,这一生要为噩梦纠缠,没有醒来的时候。可是,她决定要活下去。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她要复仇,她要的不止是复仇!

当那漫天的剑光在她头顶的天空中明亮起来,她就明白了自己一生的决定。

“那天,我看见你的大师兄马水清了,——他坐了轮椅。”玉流苏忽道。

“嗯。”张化冰点了点头。

玉流苏悠悠道:“记得当年,他伤得最重。大家散了以后,我以为他和程凌波程女侠,都死了,原来他还活着。”

“你跟他说什么没有。”张化冰问。

“没有。他怎肯理我。”玉流苏道。

“凌波师妹,也还活着。”张化冰道。

玉流苏微微一怔,悄悄的望了一眼。张化冰的脸依然是凝然不动的,眼角有着银脆的微光。玉流苏道:“凌波她,现在可好?”

张化冰不言。

玉流苏等了一回,又道:“我猜,你现下和他们住在一起的,是吧?”

张化冰点点头。

玉流苏一字一句道:“那么,从今往后,我决不会再来麻烦你。——你尽可放心。”

张化冰看了看玉流苏,依然是不说什么。

玉流苏低了头,轻轻的抚摸着喑哑琴,知道他悄然走开了。

而他的漫然的吟唱也渐渐远去。

“此生颇自许。阅世间,古菊危兰,寥寥可数。也是零落栖迟苦,每想一番酣饮,恸月色华颜皆素。夜半揭痂谁共语,有前生今世真痛楚。莽年华,惊风雨……”

歌声是嘶哑的,零零落落几不成调。玉流苏听出来,这又是半阙《金缕曲》。

三 悲中吟

飘灯阁被查封,至今已有一个月了。在班主曹媚娘看来,这一个月过得无比的漫长。她派人望成府里送帖子,如泥牛入海。她每天在空荡荡的戏台上踱来踱去,渐渐烦躁不安。终于有一天她冲到后台去,挑了一身颜色衣裳,又涂脂抹粉梳了个时新的髻子。唤小厮驾了车自己上成府去了。去了一天,回来把自己关在房门里,红着眼谁也不理。过了几天,好点了,又去。来来往往几趟,依然没见飘灯阁有解禁的风声。曹媚娘对人只说,事体太大,慢慢来。话虽如此,班子里已经有人渐渐的离去了。曹媚娘气得直骂,有日飘灯阁再红火起来,他们想回来递手巾把子都没门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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