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钱龛世(235)

他正想说什么,却见洗完脸的孩子抬起头,怯生生地看着他。

这孩子皮肤其实非常白,只是被泥污遮了,洗干净才显露出来。那眉眼,恍然间同许多年前的另一个孩子有些相像。而真正让陆廿七说不出话的,是那孩子额头间的一枚红痣。

小小的,带着江水的湿气,正正好落在命宫处,和陆廿七额上的一模一样。

廿七茫然地蹲在那孩子面前,看着他的额头,迟迟不知道眨眼。

“你怎么……哭了?”那孩子说话带着浓重的稚气,显得有些口齿不清,怯怯的,听得人心里又酸又软。

陆廿七恍然一眨,大颗的眼泪直接砸落在地。他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没,我只是……高兴得有些忘形了。”

那孩子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他,试着伸手用手指笨拙地抹了一下他的眼角,却差点儿戳到他的眼睛。

廿七却毫不介意,他用力眨了好几下眼,将不断泛上的水汽眨下去,用此生少有的温和语气问道:“我带你回家,好么?”

那孩子问道:“会饿肚子么?”

“不会,这辈子都不会。”

那孩子一本正经地“审视”了他片刻,像是在琢磨廿七这话可不可信。不过他实在太小了,着实琢磨不出什么复杂的,只看见了廿七手里的包裹,闻见了包子香气。

于是他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好。”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十二年黄泉相隔,远远乡的故人终于还是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白居易《夜雨·我有所念人》

第102章 发发糖(九)

人世间数十年的光阴说慢是极慢, 诸如孤身一人站在山寺中时, 每一弹指都像是一生,总也瞧不到尽头。但是说快又是极快的,转眼便是白云苍狗,东海扬尘。

大泽寺里的岁月总是这样时快时慢,以至于久了之后, 同灯也记不得自己究竟在这里点了多少年的灯, 只能通过身上偶尔出现的灾祸和痛楚, 来判断时日——

那人病了又很快好了;

那人躲过了一场灾;

那人这一世结束了;

人生在世寿数总是难以说清的, 有长有短,同灯替的是灾祸痛楚, 而不是寿数。所以那人并非世世长寿,只是即便亡故也是无灾无痛, 安安静静地闭上眼。

一世帝王, 一世蜉蝣,一世乞丐,一世沙弥……

盛衰否泰总是交替的,所以那人自帝王之后,每一世的寿数都不长,不过短短百来年,已经几入轮回了。上一世的沙弥终究还是只活了三十余年,死时的病痛虽然全由同灯担了,但也仍是短寿得可惜。

不过这一世,落在那人身上的灾祸病痛似乎少得多了,以至于整整十六年,同灯只替他担过一回大一些的病痛,剩余净是些小事,不足挂齿。

虽说灾祸少了是好事,但另一方面,牵连也跟着少了。

这十六年里,同灯在这大泽寺里呆得快要入了定。若不是玄悯和薛闲时不时会来一趟,他怕是连仙都修了几轮了。

不过这些年,江松山倒是比以前多了点人影。因为自三十多年前黑石滩一战后,太常寺的太卜便知晓了大泽寺之于国师的意义,没过几年,江松山山腰处便多了一间独屋,门匾上盖了朝廷的印,专供守山人落脚。

守山人挑的是有经验的山夫,吃着一点儿薄俸,简简单单守一山太平。

他要做的事倒是不难,就是定时巡山,看着点路过之人,不让寻常人随意登上江松山,毕竟大泽寺内同灯偶尔会替人受灾,若是有人莽莽撞撞地上来,总有被牵连的危险。若是山中忽然忽起雷火,便及时报给衙门,免得再烧一回山。

虽说是多了一个人,但实际上,守山人巡山也只是顺着山腰走,不会冒冒失失地顺着老石阶,去荒废的大泽寺转一圈。所以这守山人和同灯几乎是井水不犯河水,三十年下来,同灯也没见过他一回,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某年早春,清晨的山间薄雾还未散,一个少年人便背着一个灰布包袱上了山。暮冬遗留的寒气还未全消,山间更是阴湿,这少年人却将袖子挽到了小臂,露出薄而精健的肌肉来。

他皮肤算不上白,一看就是从小干活,在日头下长大的。他头发束得高高的,一丝不苟,筋骨间处处透着力道,浑身上下散发着少年人特有的意气。

他是上一任守山人的儿子,现今上山,是来接这守山的职位。

少年在山腰的守山房边停下步子,解下包袱进了门。他将包袱放在里间的床铺上,又扫了一眼屋内的布置,便熟练地收拾了一番,拎起屋里的木桶,背手关上屋门,朝山间深处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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