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赋(11)

空洞整洁的白石屋子里,深碧色的眼睛睁开了,额心的红色宝石映着外面的月光,似乎给苍白的脸笼上了一层血色。风涯大祭司站了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着窗外的月色,开口:“怎么不杀我呢?和那个夷湘一样?杀了我,你就可以和你婆婆一起离开拜月教、去你想去的地方了。或者,你还可以做至高无上的拜月教主,真正主宰南疆。”

沙曼华不答。许久,手指绞着发丝,低声回答:“祭司大人毕竟对我有养育之恩。”

“哦?”风涯挑起长眉,忽地笑了一笑,脸色转瞬温和起来,“难得你倒是还记得幼年养育之恩——很多人都早就忘了。不过幸亏你也没有起歹心,不然此刻定已尸横就地。”

仿佛在回忆着什么,他伸出手比了一比:“你和夷湘一起被选入月宫的时候,还只有那么一点大。”嘴角又浮起了一丝笑意,白衣祭司那一瞬的神色变得分外温和:“真是可爱……人只有在什么也不懂的童年时才是最可爱的——一旦长大了,心魔也就生出来了。”

“夷湘一直很敬慕祭司大人的!”忽地觉得不忿,在风涯祭司面前一直怯生生的沙曼华抬起头来,脱口反驳,“你一定是把她当孩子一样管着、时时处处操纵她!谁都受不了这样,所以夷湘当然恨死你了。”

顿了顿,她复又低下头去:“不过……她为了这个就要杀你,也是不对。”

风涯祭司没有回答,只是侧头看着她。“还像个孩子的应该是你吧?……沙曼华。”他忽地微笑起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来指责我?”

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抚养两个神女的时候,祭司在她面前坐了下来,极其耐心地一一解释:“夷湘野心很大,你知道么?她不但想推翻我控制拜月教、甚至还想染指中原逐鹿的局面!——我和明教断交、就是为了不然我教卷入漩涡里去,让教民在南疆平安生息。可夷湘觉得不够……她甚至私下派出使者、向目前中原朝野中的霸主鼎剑候示意结好,想先支持鼎剑候谋夺大胤、再联合其南征苗疆!”

“真的?”沙曼华脱口惊呼起来。

“可鼎剑候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回应她的请求,所以夷湘就等不及了。她就自己先下手了,”风涯祭司微微阖了一下眼睛,吐出一口气,“她联合了教中几位长老、想趁着月蚀之夜召唤南疆所有毒虫炼制蛊王,将我一举诛杀——然后……再用教中秘法、吃掉我的身体,便可继承我的一切力量!”

“什么!”沙曼华惊叫起来,“她要吃你?怎么可能!她疯了吗?”

“也只有你还念着养育之恩。而很多人早已经忘了。”风涯祭司微笑起来,月光照在他依旧年轻英俊如往昔的脸上,泛出玉石般的冷光来,“在长大后的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一个令人畏惧却无可奈何的怪物罢了。他们总是嫌我给他们的不够多,碍了他们的路。”

“祭司大人……”沙曼华愣住了,抬头看着风涯大祭司——这个幼年时记忆中极度强悍而凌驾一切的人、嘴里居然吐出了这样的话语。

“我带大过多少孩子?早就不记得了,也不过是无聊找事情做罢了——也不指望你们真的感恩。”风涯祭司抬头看了看外头的月色,忽地笑,“当年真不应该送走你。为什么我那时总是觉得你比较笨、又优柔寡断呢?还是,明教霍恩那个老头子手段比我高,所以把你教导成了这样一个好孩子?”

“教主才不管我——他只相信苏萨珊和梅霓雅。”沙曼华撇嘴,显然大光明宫那段岁月对她来说算不上愉快,很快她就岔开了话题,哀求,“只有婆婆对我好。祭司,你解了我婆婆的蛊毒、放她走吧!我已经答应你留在这里当教主了,我说话算话,绝不翻悔。”

“这般讲义气?——倒真是长大了。”风涯祭司微笑起来,转过身来将手按在她肩上,借着月光细细凝视那个曾怯怯牵着自己衣裾的女童、忍不住微微点头,忽地笑,“谁说我对她下过蛊?拜月教的祭司是不修蛊术的,难道你忘了?”

“是呀!”沙曼华猛然跳了起来,恍然大悟,“你刚才是吓唬我的,是不是?”

“是你自己吓自己罢了。”风涯摇摇头,不再和她罗嗦,“我相信我的好孩子沙曼华是说话算话的——明日你就可以去见那个妙水,要走要留,随便你们决定。”

八月十五,月满南疆,照着风尘仆仆的旅人。

蛇群依然在前赴后继地朝着一个方向赶去,四野蠕动着一道道黑色的洪流,所到之处草木枯萎、腥臭四溢。然而万种毒虫之上,却有一袭白衣点着树梢枝叶、如风一般追逐着那一股毒流,朝着月出的方向急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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