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丫环扶我回房梳洗,为我拭去泪痕,重染红妆。
外边喜乐喧天,是新嫁娘来了。
一顶喜轿抬入堂前,媒人唱吉,喜娘搀扶新人下轿。
结一朵绸花,一头系了她,一头系了他。
他喜上眉梢,面泛红光,彷佛重返青春年少。
拜过了堂,他便是她的良人,她也要与他厮守一世。
“一拜天地——”
“公子。”
我步出内堂,站在他与她面前,阻住他们拜堂。
满堂宾客哗然。
新娘垂首无声,他脸色涨红,低斥我:“红袖,回房去!”
我定定看他:“公子,你找到你的狐狸精了么?”
他勃然动怒:“来人,扶夫人下去!”
我叹息:“公子,假如我是狐狸精,能变出你要的富贵繁华,你还会娶她么?
满座喧哗,在这一刹那沉寂。
人人皆看我,亦看他,满腹揣测思量,转瞬间恍然大悟。
好似谁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又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惊奇惧疑笑嗔嗤,人的面目向来多变。
他面红耳赤,难堪至手足无措:“你胡说些什么?”
我没有胡说,我从未真挚如这一刻:“公子,假如我是狐狸精,你还会娶她么?”
他以一记耳光回应,火辣辣掴在我脸颊。
仆役家丁上前来拉扯,将我拖至一旁。
我不挣扎亦不哭泣,只听旁人窃窃低语,说大夫人疯了……
吉时已到,喜乐再起,从错愕中回神的喜娘,忙拉着新娘随他跪拜。
嫁衣喜艳繁复,层层穿在那婀娜女子身上。
喜娘的手甫一触上新娘,嫁衣应手而落——织云珍珠裳、真红大袖衣、染翠金霞帔、凤冠花钿,一件件跌落地上,最后一方喜帕飘然而落,散了满目珠翠,一地吉祥。
嫁衣底下没有人。
空空如也。
眼睁睁看着下轿,眼睁睁看着一条红绸牵引进来的新嫁娘,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无踪,彷佛那玲珑女子从来不曾存在过,红颜美人,不过一场幻象。
喜娘尖叫跌倒。
丫环仆役仓皇奔逃。
四座宾客惊骇莫名,惊恐呼号声中,有人晕厥在地,有人夺路而逃。
他身穿大红吉服的身子僵直,缓缓转过身来,望向站在身后的我。
我是红袖,亦是玲珑。
红颜幻象,一具皮囊,于我又有何难?
她只是我织锦上的五色美人。
我对他笑。
在他惊骇的目光中,我的十指渐渐变长,生出纤纤指甲。
晶莹银丝从我唇间涌出,绵绵不绝;指尖丝束飞抛,旋身作胡旋,一舞翩跹;这便是世人追之逐之、喜之爱之的红袖丝,这便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玲珑织!
丝束绕成白练,纵横交错,将门窗去路层层封闭。
喜堂、廊檐、宅院……
我幻出原身,轻盈飞跃其间。
吐出丝束将这屋舍绕裹成一只雪白巨茧。
我要的一切都在里头。
谁也夺不去。
谁也抢不走。
我把他们都困在里头,不见天日,呼救无门。有人夺了棍棒孤注一掷,朝我呼喝扑杀,我以丝束将他们悬挂屋梁,裹上壁柱。四下白练悠悠,晶莹剔透……从前令我畏惧的人,如今再也不怕。
我衔一根丝,从屋顶轻巧落在他眼前。
他面无人色,直勾勾看我,像一具早已死去的僵尸。
我变回红袖,从半空俯身,吻上他的唇。
唇舌缠绕,流连贪欢。
我尖细手指抚上他的脸,曾令我眷恋不舍的脸。
公子,红袖不是狐狸精。
我只是一只五百年修行的喜蛛,寄居人间檐下,贪一点儿烟火情欲,无心正果。
我没有千年妖狐之能,亦不会点石成金,变不来你想要的富贵荣华。
呕心沥血吐出丝来,只够你丰衣足食。
雌蛛产子之日,便是寿终赴死之时。
公子,我是一只小小的蜘蛛,不是你从前的晏娘,也不是千娇百媚、无所不能的狐妖。
如果早知如此,你还会不会娶我?
可惜他再也不会说话,不会回答。
白丝从我口中源源涌出,化作白练将他周身缠绕。
从头到脚,丝丝缕缕,一层一层,只余一张面孔在外。
在我眼里,他俊秀有如初见。
我将他裹成一只最美的茧,衔在口中,化出原身,破墙梁而去。
公子,且随我归去……
后记:
孟家妖案轰动当世。
一座好端端的大宅莫名被妖雾缠裹。
外间的人无论如何不能进去,那白茫茫妖雾似实非实,似虚非虚。
有游方道人识得玄机,称这妖雾惧水,从衙门取来水龙车,水柱所到之处,妖雾果然散开,坠地化为雪白浓稠之物,触之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