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160)

  那一日,景枫的神色有几许黯淡。听了我的建议,他沉默良久后,只问我:“小遇,是不是无论发生何事,你都相信我?”

  这问题来得突然,令我心中隐生不安,可我还是点着头,与他说:“我现如今亲近的只你一人,便是不信你,又能信谁呢?”

  不久后,我才晓得,有句话叫做一语成谶。

  那天,香合镇蜚短流长,所有人看我的目光都有了异色。我愣神地回到家,将街头恍恍惚惚听到的流言一字一句凑齐:北伐军副将军景枫叛变,向窝阔国投诚。

  我原是不信他会叛变的,纵使我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扑朔迷离,但香合镇确是他的故乡,他不会毫无因由地放弃守卫这里的草木,这片水土。

  可我在家等了他五日,十日,却再不见他归来。

  北荒的战事日渐吃紧。我每天去镇口守着,等北伐军的消息,可等来的却是因景枫叛变,北伐军节节败退。

  烽火终有一日燃在香合山头。我已近一月。

  镇子上的人能走的都走了,大多数却留了下来,想来是要守着这片故土。我不知道自己的故土在哪里,可是曾有一度,我以为自己会在这里,与景枫长相厮守下去。

  他的故乡会变成我的故乡,他的往事,会成为我的回忆。

  槿柳花开败了。我独自扛了锄头,去挖我们拜天地时,埋在树下的那壶酒。

  那一日,我在山头看见烽火连天,战场残酷,每一刻都有生离死别。我想也许北伐军没能将这片山守住,我,连带着香合镇人,亦要葬身于此。

  可我又觉得,自己既想不起往事,唯余一个亲近之人,便是他叛国投敌,我也应当在最后去见见他才是。

  我回屋抱了他送我的那把琴,在无尽烽火中四处找寻。待寻到景枫时,身上已然开了几个血口子。他果然穿着窝阔国的战袍,见了我,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却一如往常般,唤了句:“小遇……”

  我隔着烽烟看他的脸,点了点头,说:“景枫,你一月没回家,我来瞧瞧你。”

  我瞧见景枫的眼有一刹那的失神。下一刻,他忽地将眉头拧紧,大步上前来,一手拉着我,一手挥剑将围来的士兵挡开。我从旁侧,看见他的唇线绷得很紧,像是十分难过。可我就这么跟着他,一路跌跌绊绊随他去了后山头。

  景枫的衣衫染了血,他的唇角已有些干裂,张了张口,好半晌没能说出一句话。

  我抱着琴站在原地,有许多话憋在心里,却没能问出一句。须臾,我又径自点点头,垂眸道:“我就是来瞧瞧你,见你还好,我就回家去了。”

  说着,我退了一步,方要转身,却见景枫也跟着上前一步,双眼定定地看着我,哑着声道:“那你……还等我回家吗?”

  我心底猛然一疼,我想说我这些日子一直在等。我虽不哭不闹,不催也不怨,可我终究还是喜欢与他在一起的日子。

  然而,当我抬头瞧见我们曾相许一生的香合山已沦为沙场,便不禁摇头说:“不等了,我可能要自个儿去沄州了。哪里的槿柳花和绿柳堤,我还未曾瞧过。我失忆以来,便一直想要看看这天大地大。”

  身后的十里芳草变作无尽烽火,他在身后沙哑地唤我的名。我再没回头,他却低低地苦涩地笑问:“万水千山,岁月久长?”

  谁说万水千山,岁月久长?

  我抱着琴,走了几步,忽然觉得舍不得。

  精舍外的篱笆该翻修了,大红嫁衣缝了一半,衣摆上的一对鸳鸯还少了一只,屋外的母猫可可打了肚子要生产,也不知他今后一人,能否照料好可可和它的子子孙。

  我回过身,唤道:“景枫。”

  他立在原地的身子一僵,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我。

  “可可要生小猫崽了,它大了肚子,夜里不喜欢进食,你白日里,要记得多喂它吃东西。”

  他的眼有一霎时的迷离,嘴唇张了张,又唤我的名:“小遇。”

  “我的大红嫁衣……还少了一只鸳鸯没绣好,可是现在穿不成了。隔壁的尹姑一直很喜欢,你我帮送给她吧。”

  他的神情一伤,却又百般固执地扬起嘴角:“我不送。”

  我心里有点微微的疼,但是我又说:“精舍太小了,我原本还想再讨半亩地,种些槿柳树。这样一来,日后我们若想摘花来绕篱笆,也不必翻几个山头。可是,我现在明白,这样的嫁妆,你其实是……瞧不上的吧。”

  我垂眸看了看他染了血的剑尖和衣摆,初时的淡淡桂花香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却是无尽的烽火硝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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