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23)

  想来我平素里,也是个爬山好手,蹭蹭蹭窜得像只猴子。然而在这雨夜山头,我便成了那有身孕的母猴,手脚并有左右蹒跚,十分狼狈。

  因我的形象略略受损,一路上,我便也未多说话。

  待到了山腰一处延伸的崖边,穆临简这才收了伞,转头与我一笑:“到了。”

  这时的雨已经很小了,三两点零星浇在团团木槿花上。白木槿旁有几棵老柳树。柳树前有间用草木搭建的,摇摇欲坠的亭子。

  再往前就是山崖,骋目望去,远方一片朦胧之景,也不知是哪里。

  穆临简将伞搁在草木亭子一旁,有不知从哪里找了根锄头,竟从柳树下挖了壶酒出来。见我纳罕地瞧着他,他摸了摸鼻子,淡笑道:“这桂花酿是从我家乡带来,埋着柳树下,味道格外好。”

  说着,他便进了那草木亭子,盘腿坐下后,将酒坛子放在矮几上,朝我招招手。

  我颇为警惕地瞧了瞧那草木亭子,隔得老远问:“我瞧这亭子十分不济,若塌了如何是好?”

  穆临简闻言一愣,片刻笑道:“你进来坐着不摇不晃,它怎会塌?”顿了顿,他眸色更深了些,将酒坛子开了又笑,“进来吧,还有我在这里。没事的。”

  听了此言,我便巴巴地走了进去,巴巴地坐下了。

  亭外月色良好,木槿花开了一簇簇。空气里反倒是桂花香。

  穆临简将桂花酿斟在两个碗碟里。我从小好酒,但从未闻过这般醇的桂花酿,正探手要喝,却见穆临简伸手却盖在碗上,抬眸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侍郎要喝这酒,也不是不可,听我说些事便可。”

  我一愣:“说些事?什么事?”

  穆临简伸手又抚了抚鼻子。我算是瞧明白了,他每每紧张,都要摸一下鼻子,就如同莫子谦紧张的时候要哼小调,我爹紧张的时候要四处蹦跶。

  “不过是……一些琐事罢了。”穆临简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却愣神地瞧着那几簇白木槿。

  “我的户籍上,写着我是江南人。其实不然,我是北荒人,在姬州长大。”穆临简说到此处,顿了顿,“侍郎可去过北荒?”

  我摇了摇头:“没去过。”

  穆临简一笑,将酒碗推到我跟前:“那……侍郎的舍妹呢?”

  我心中一跳,抬目却见他眼底清澈,不像在耍什么心思,便据实答道:“五年多前我爹被贬官,彼时我尚在京里考科举,眉儿随我爹去善州时,曾路过北荒姬州。”停了一下,我又道,“她便是在那里丢了,失踪了两年。”

  这段事,其实若非穆临简问起,我是不愿提及的,因这是我人生中的一笔烂帐,一桩极大的耻辱。据说那二年,我失忆了,脑子十分犯抽,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整日忧伤,成天忧伤,望梁想自挂,望湖想跳水,望剑想自刎。

  我素来活得十分乐观,从来都抱有“好死不如赖活着”这等崇高的心愿。照理我即便是失忆,也应该苟且偷生,残喘下去,却不知那时我受了什么刺激,竟日日夜夜寻死觅活。以至于我每当想起,便觉得十分丢人,十分羞愧。

  然而,这世上有个不变更的道理,便是上天若为你关上一扇门,他必定还会为你掩上一扇窗,让你在黑屋子里走投无路山穷水尽只能刨坑。

  虽然,刨着刨着坑,也不乏有人刨出个地道,侥幸得以脱身。然而更多的人,却是倒在了这刨坑途中,将就着这个坑,顺便把自己埋了。

  因此,那年间,我的光景可谓十分惨淡。我又素来是个嘴严的人,失忆的我,不幸继承了我这嘴严的传统,所以当我娘问我何以失去对生命的希望时,我竟然什么都不说,我只想死……

  本来,我这番寻死觅活已经丢尽了我的老脸,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又对生活产生了新的希望。说起来十分可悲,我这新的希望,是要嫁给大皇子英景轩。

  满朝皆知,英景轩乃是未来储君的不二人选,并且很可能是我大瑛王朝又一位帝王。英景轩为人也十分靠谱,跟他那不上道的爹大相径庭。

  可他即便如此有出息,我也不该这么光明正大地攀龙附凤。哪怕我真地想成为皇后,也应该默默地去参加选秀,默默地去宫斗,默默地爬上后宫的凤座,千不该万不该,干出那样高调的事情。

  彼时我当着我全家人的面说:我什么都不求,我只要嫁给英景轩。

  我还厚颜无耻地说:他若为龙,我便成凤。

  我如今想起这两句话,我仍有心如刀割的丢人感。须知一个人,若存了些不纯洁的念想,那他便应该谦虚地将这些念想放在心里,万不可说出来让人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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