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镝(355)

再后来的事情,陈霜便有些记不清楚了。太疼了。他的记忆有漫长的一部分被草草涂擦过去,每每要回想,便浑身抽搐发疼。

他在黑屋子里熬了几天,头脑昏沉,睁开眼睛就是哭。被打了几次之后,他连哭也不敢。光脑袋的老头子教他如何小解,陈霜面色惨白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他哭了又吐,自己变成了异人的怪物。

进宫之后又是一段更难熬的日子。他还不太懂大瑀话,听不明白别人的吩咐。像他这样年纪的内侍只有干脏活累活和被打骂的份,被打得狠了,他也有几分海客的硬气,挣起身和别人扭打在一起。但这样只会换来更严厉的责罚。

他被关在黑屋子里连续几日不得吃喝。听见外头有人经过,他咬着牙用琼周最脏最恶心的话骂人,反正这偌大皇宫中没人听得懂他说什么。骂到中途,有人打开了门。一个眼角耷拉的公公站在外头,扭头问看管他的人:“怎么有个琼周娃娃?”

陈霜后来才晓得,那是仁正帝身边最受信任的杨执园。

杨执园见他长得机灵,可怜他身在异乡又遭此大劫,便把他留在自己身边。跟着杨执园之后,陈霜的日子变得好过了许多。宫中人知道他是杨公公身边的内侍,自然不敢对他张牙舞爪再行棍棒之刑。

他在杨执园身边足足呆了五年,一张嘴练得油滑至极,却偏偏因为太过油滑惹了事端,让惠妃生气。惠妃不处理他,反而跟杨执园要了陈霜。彼时惠妃是仁正帝最疼爱的人,杨执园不敢违逆,惠妃又是当着仁正帝的面开的口,陈霜在地上跪了片刻,便知道大事不妙。

他从此跟着惠妃,日子又回到了五年前。羞辱打骂没有一刻停止,他从杨执园身边最受宠的内侍变作惠妃宫中最低等的奴婢,不过是一日之事。宫中平常捧着他、围着他的内侍宫人纷纷远离,看到他被欺辱也只捂嘴跑过,留下低低笑声。

再后来,便是正月十四,仁正帝宴请众臣。陈霜前一日刚被责打,手腕酸软无力,端着惠妃那一盅金银祥瑞羹,不慎打跌,被内侍踹入水中。他水性极好,无奈岸上两人踩得他口鼻流血,半晌浮不上来。

若不是靳岄和岑煅出现,陈霜怕是已经没了。

靳岄怔怔听他说着。这事情谢元至跟靳岄提过,但只是为了说明岑煅对靳岄有救命之恩,靳岄应该帮一帮岑煅。他哪里会记得当日自己曾试图救助的一个小太监?

“……我想起来了。”靳岄说,“先生……先生明明不认识你,他却说得出你的名字。他还记得你!”

“谢元至先生自然是记得我的。”陈霜笑道,“我能进明夜堂,有他一份力。”

当日他被岑煅救起来之后,便知道回到惠妃身边是有死无生。他惶恐不已,一直缩在宴席角落,等席将散的时候,远远看见岑煅在长廊走过,立刻奔到岑煅身边咚地跪下。他甚至不敢抬头,这是他唯一能恳求的人了,说出“求五皇子救奴”之时,他完全豁了出去。若岑煅拒绝,他便做好了死在宫中的准备。

岑煅和宁元成离宫的时候,把他扮作一个随从,带着他走出了宫门。

那夜下着大雪,陈霜身上病痛未愈,浑身热烫,站在宫门前雪地中摇摇欲坠。他跪在岑煅跟前磕头大哭,岑煅问他要去何处,他却茫然四顾。天地是大,可再大也没有陈霜的容身之处。他恳求岑煅收留自己,自己可当牛做马。

岑煅和宁元成为难之际,靳明照带着两个孩子,跟谢元至拉拉扯扯,一路走过来。

谢元至根本不想教靳明照的孩子,靳明照却怎么都不放过他,来到岑煅身边时,见雪地里跪着个十来岁的孩子,两人都是一愣。靳岄和靳云英牵着手站在靳明照身后,好奇地探头探脑。

谢元至有心要给靳明照出难题,他指着陈霜说:“这孩子现在是不可能回宫了的。他一个阉人,身无长技,你能给他找到活路,我就答应你。”

此事与靳明照实在是没有丝毫关系。靳明照一怔,靳岄恰在他身后扯了扯衣袖:“爹爹,他真可怜。”

靳明照抱起靳岄,拍着胸脯:“帮!”

他把一双儿女安置在马车里,又让陈霜坐进去。陈霜昏昏沉沉,只听见靳明照上车后问他:你晓得明夜堂么?

“我这一病就睡了好几日,醒来时已经在明夜堂里,是灯爷在照顾我。”陈霜说,“灯爷说,你爹爹把我放在明夜堂门口,却不肯见堂主,只跟灯爷说,这孩子以后就交给你们了。从此之后,我便成了明夜堂的人。”

他从一场大病中复活,看着眼前陌生环境与沈灯严肃面孔,自然生出怯意。沈灯在房中捣药,屋外跑过一个扎揪揪的女娃娃,正拖着一根长辫子大声地笑。有一身武衣的少年来看过他,撩起衣袖探他额头温度,松了一口气似的:“总算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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