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232)

“再然后……你们应该都知道了。”张婉说。

确实。

众所周知,张婉在谢问18岁那年进了一个笼,一脚踏进死地,从此烟消云散、再无音讯。

“我当时隐隐感觉到自己可能出不去了,所以留了这个信。我相信卦象不会骗我,既然说了我会在这里见到你,那就总有一天会见到的吧。”

张婉看着谢问,说:“我等了好多年啊。”

还好,等到了。

也许是心愿已了,又或者是她留下的灵相撑不了太长时间。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身影便开始慢慢褪色,轮廓变得模糊。

周围的黑雾也汹涌起来,原本被阻隔在外的惠姑爬动声再次清晰可闻。

闻时甚至还听到了夏樵模糊的惊呼,张家姐弟互相配合的言语、还有卜宁的回应。

“这个笼存留太久,确实该解了。”谢问对张婉说。

“我知道,我知道。”张婉点了点头,说:“我留这个信,只是想再看看你,看你有没有回到世上来,过得好不好,还像不像当年我徘徊之下看到的那样,只剩你一个人。”

她说着,目光转向闻时,片刻之后又转回到谢问身上,“我已经看过你了。我在这里等了十年多了,也该走了。”

“松云山上黑雾消了,你们只要再开一道门,把柳庄连上。那些人久久流落在外,早就想家了,门一开便会自己回去的。他们得以解脱,这个笼就能散了。”

比起山里那个封印阵,这些都是小事而已,举手之劳。不论是谢问还是闻时,都明白要怎么做。但张婉还是忍不住嘱咐了一遍。

“好。”谢问应了一句,枯化的那只手始终背在身后,长而宽大的衣袍在风里翻飞如云。

他以尘不到之名走了千年,所见所闻早已融进根骨,很难再从他身上窥见到当年谢府公子的影子了。

他弯腰拾了些圆石,就着张婉布好的那个阵,填补上了几处缺口,又稍作调整。一切在他这里仿佛都是信手拈来,总给人一种不费力气的闲散感。

但当他搁下最后一枚圆石时,平地狂风乍起,黑雾卷裹成团,在圆石上方转成了一道巨大旋涡。

那是他重开的通往柳庄的门。

门开好的瞬间,无数于污秽深处爬出的惠姑骤然止住动作。它们僵化在旋涡面前,许久之后开始震颤不休。

它们扭曲着脖子和肢体,仿佛灵魂在与躯壳拉扯不休。

它们身形可怖,惨白的面容却带着悲相。既可怕,又可怜,呜咽不息。

谢问又朝阵石间的某一处曲指叩了一下。

风顷刻间变得更为猛烈,那些惠姑被刮扫得溃不成军,终于一阵巨颤。放出了体内吞食的灵相。

就见无数苍白人影探出身来,争先恐后地朝那道通往柳庄的旋涡涌去。

张婉没说错,他们离家太久,早已迫不及待。

那些人不断离开,整个笼都开始动荡不安。这片土地仿佛生了千百只无形的手,试图把那些要回柳庄的人强拽下来,这大概是当年改换命数的遗效。

有一部分人影涌到一半,忽然停滞不前,在风里疯狂挣扎。

他们发出尖啸的瞬间,闻时依然张开十指,又猛地扣上。无数道傀线如利剑般直射八方,它们贴地而行,像最锋利的刀刃,斩断了所有攥住人影的力量,

顷刻之间,人影重获自由。

他们海潮般奔赴进旋涡。从此落叶归根,再不用徘徊别乡。

最后一个人影离开的时候,这个存续了千年的大笼终于瓦解。所有景象都在飞速远去,所有声音都开始变得模糊。

张婉也随之淡化成雾。

临到消散前,她忽然问了谢问一句:“除了柳庄那次,我是不是还在别处见过你?在另外几世,在另一些地方。”

谢问道:“见过。”

张婉看着他,又说:“也见过其他人吧。”

比如钱塘谢府上上下下百余口。

谢问依然道:“见过。”

张婉轻声问:“你是……每一世都去送我们吗?”

谢问静了片刻,笑了笑说:“不是,偶然遇见。”

他常会在世间某处碰到像张婉一样的故人,他们早已换了模样、有着新的身份、新的家人。不论曾经有多么轰轰烈烈的爱恨与牵挂,一场轮回之下,都会变成尘封过往,再不会被谁记起。

即便想起来,也已经隔了太多,物是人非、佳音难续。

于他们而言,他是偶尔途经的陌生过客,有些只是看他一眼,有些会觉得面善,同他谈聊两句。而后又会奔赴进他们各自的生活里,与他再无交集。

他并不执泥于此,只是会在那些故人身后稍留片刻,倚树送行。看着他们走到路头,拐一个弯消失不见,便会笑一下,然后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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