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277)

这会儿已经无声无息了。

他其实是有几分感慨的,他总是喜欢这样不离不弃、耿直到有点蠢的友伴。像千年之前跟着他的那个小个子张齐。

哪怕他要做些逆天改命的事,对方也是一边劝阻一边不放心地跟着他,胆怯又寡断。

所以他捏了个一模一样的傀,让对方死后又继续跟了他一千年。

相比而言,这位姓罗的友伴就惨多了。直到被扎成对穿才明白,喊了那多年的老友,并不是少年时候认识的那个张正初……

而是张家老祖宗,张岱。

张岱嗅着空气中的血腥气,以及灵相快要逸散开来的味道,像嗅着即将开盖的食物,神情中贪婪混杂着癫狂。就连最初的畏惧和紧绷,都不那么明显了。

“师父……”他用的明明是张雅临的嗓音,却莫名嘶哑难听。他盯着谢问,语气古怪地叫了一声,又立刻道:“哦不对,除了山上那几个令人艳羡的宝贝亲徒,没什么人有资格叫师父。我想想……我还是叫祖师爷吧。”

“祖师爷,你脱离世间太久了,可能不大清楚。”他哑声说:“再不起眼的人,练上一千年、学上一千年,也是个人物。张家,不是那么好客的。来了总得留点什么。”

谢问扫过满庭院的惨相,从张岱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和微垂的眸光,看不出他有什么丰沛的情绪。

从千年之前就是这样,张岱每次见到他从松云山巅下来,总是带着半神半鬼的面具。看不见模样、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如云的袍摆和沉静无尘的眸光。

那些卑躬屈膝的人常说,那抹眸光里总含着悲悯。

张岱最初是信的,懵懵懂懂地跟着夸耀、崇敬。后来就想明白了,悲悯这个词,本来就是高高在上的。

你看,他修最绝的道、无情无欲、无挂无碍,他住在罕有人至的高山之巅,下到尘世间,连模样都不愿意让人看见,他是半仙之体,本就跟凡夫俗子隔了一层。

这样的人,谈什么悲悯。

就像此刻,庭院里尸骸遍地,里面是他的后世门徒,还有他曾经当做宝贝养在山里的亲徒。

可即便这样,他看过去也只是微垂了眼眸而已,连难过都不会有。

有什么值得后人惦念的呢?

确实只该不得好死……

虽然这么想着,当谢问转眸看回来时,张岱还是下意识变得紧绷起来,颈侧青筋毕露,那是一种不可抑制的畏惧。

“你刚刚说什么。”谢问的眸光从他身上扫量而过,看到了他关节扭转的手脚,“变成人物?”

那目光其实不含什么。听在张岱耳里,却像是最锋利的刀贴着他的脸,用寒刃给了他几巴掌。

张岱脸色猝然变了,涨得青紫,眼里癫狂的意味又浓重许多。

他充血的眼珠一转不转地盯着谢问,咬着牙嘶声说:“我这样……我这样又是谁害的呢?我本可以善始善终,一辈子当个规规矩矩的山下外徒,入笼出笼,穿巷过市,我有那么多想做的事,那么多想渡的人,如果可以好好过完那一辈子,好好入轮回,谁又想变成这副模样?!”

谢问:“你觉得是谁害的?”

这一句反问,让张岱的气息猛地急促起来。他嗬嗬喘了几口气,哽了好一会儿没能答话。许久才厉声道:“因为你不肯救我!”

“你不肯救我……”张岱喉咙里滚了一下,“我请你救我,但你想都没想就遣我走了。我——”

我想求你,想给你磕头。

你却招来长风抵着我的膝盖,连求的资格和余地都不曾给我……

张岱最终也没能说出这么卑微的话:“——我明明救了人,凭什么?凭什么是这种下场?!”

他明明救了松云山下的人,却落了个天谴加身。他带着满身孽债世世不得好死的印记,去求这个人帮忙。却只得来一句“既然做了就受着,债还清了,自然就解了。”

他后来所有的苟延残喘与挣扎,所做的那些危险、疯狂又荒唐的事情,一切一切的源头,都是这句话。

谢问听了这句话,垂眸看着他说:“那我也替柳庄那些人问一句凭什么,凭什么他们该是那种下场?”

“那是情急。”张岱说,“那是情急之下我踏错一步而已。”

谢问却摇了一下头。

他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目光扫过张岱赤红色的眼珠,没了开口的意思。

张岱心里的不甘和愤怒却更甚了。

他生平最厌恶的就是这种目光和这种神情,仿佛对着他就无话可说,不屑于多讲一个字。

这几乎戳到了他最深、最不可言说的痛处。

他不过是不服命而已。

他生于微末,尚未记事就成了村头田埂上无人要的弃子,没有爹娘无名无姓。松云山下那个村子多姓张,他被一个铁匠捡拾回去,给间茅屋、给口吃的,就算个人了。都说这是恩,他也认了。但他不觉得自己算个人,他连个好好的名字都没有,唤起来跟叫猫叫狗叫那些牲畜没什么两样,怎么算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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