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291)

不论是当初那个总给他当跟班的张齐,还是后来那个世世代代跟了他一千年的傀,都没有踪影。

现世和过往的记忆不断撕扯拉锯,搅得他几乎癫狂。

一旦笼主开始崩溃,整个笼便跟着地动山摇,景象变得混乱不堪,像无数张撕碎的照片,毫无逻辑地拼接在一起。

山石崩裂,泥沙俱下,湖水倒灌。

闻时放出又一只巨傀的时候,无数兽嗥鸟啸同时响起,苍穹被映得一片雪亮,在那之中,神鸟巨大的身影展翅而来,身后还有流金的虚影。

它遮天蔽日,以双翅承挡住了所有。

与此同时,嘈杂人声如海潮般涌过来。闻时怔然回身,对上了谢问的眼睛。

那些走着走着忽然消失的人,又重新出现在身边。

不仅是谢问、夏樵、张碧灵,还有卜宁、大小召等等。入笼的人乌乌泱泱,包纳了现世判官近百家——所有身在张家本宅的人,几乎都在这个笼里。

只是他们之前有些附着在似人的物件上,有些在山的另一处,又因为笼里的效应被分隔开,都以为自己是孤身一人。

直到这一刻笼开始散乱不堪,一切效应悉数褪去,他们才发现,原来所有人都在这里。

“哥!”

“灵姐!”

“师父。”

……

众人围聚到了一块儿。

闻时看着谢问,忽然想起了那片青鸟。

他想问“这座山坳你一个人来过多少次,为什么从来不肯说”,但他又记起刚入笼的时候谢问说过“我曾经想过等时机合适,要带你去看看”。

于是闻时话到嘴边就变成了:“你的东西。”

说着,把那张半神半鬼的面具和那件宽大的鲜红罩袍递给谢问。

他越大越发现自己在某些事上执拗到近乎幼稚。就好比这张面具和这件罩袍,在他眼里就只代表一个人,只能一个人穿、一个人用。其他人沾一下都不行。

哪怕现在的谢问用不上,他也要拿回来。

谢问乌沉沉的目光落在那些东西上,片刻之后微微抬了一下,落在闻时脸上。

“都是些旧物了。”他没有接那些东西,而是握住闻时的手腕,把他拉到身边。

闻时愣了一下,听到他目不斜视地轻声说了一句:“这才是我的。”

这话落进耳朵里的时候,闻时手指蜷了一下又松开。

傀线因为他无意识的动作,交错着收得更紧。被严密包裹在其中的张岱“嗬嗬”急喘了几口气,在威压和剧痛之下痛叫出声。

闻时猝然回头。

张岱软了膝盖,因为疼痛和煎熬半跪在地,在数百人的围箍下低垂着头,手指攥出了血。

他脸涨得通红,额角青筋突起,狼狈中透着几分不甘和狠戾。

下一瞬,他猛地抬起头。旧时和现世的记忆撕扯不息,他目光散乱地在所有人中游移。半晌,乱转的眼珠才有了定点,死死地钉在谢问身上。

他嘶声道:“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谢问的语气一如既往。

“我看见过你在山里布的阵,背着所有人,就在湖边。”他加重了音调,显得嗓音更加嘶哑难听,“就在那个湖边。所有人就说你是半仙,就连你那些亲徒都不知道你在这里做了些什么吧?”

他像在讲什么秘密,顿了一下,又咬着牙笑起来:“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看到了。”

“都是邪术,谁比谁高一等呢?凭什么你可以一边用着那种阵,一边受人崇拜敬仰,我却该死……凭什么……”

“凭什么——”张岱眼里几乎要滴出血来。

谢问的眸光扫过那片早已支离破碎的湖面,又收回来道:“那是你认错了阵。”

“所以你布的是什么?”闻时低声问道。

他想起之前看到的场景——尘不到沿湖摆放的那些圆石都是抹了血的,那应该是个难控的大阵。张岱当年撞见那些,下意识以为尘不到不甘于半仙之体,背着所有人利用笼涡种种来助长修为。

但闻时清楚地知道,那不是。

可他也认不出那究竟是什么。

谢问静默一瞬,说:“那是我布来备着的东西。”

“备着干什么?”闻时问。

谢问扫过那些远远近近的后世人,又落回到闻时这里,“留给你们的。”

他活了很多年,见过很多事。知道诸法无常,世间总有劫难。战乱、疫病、天灾、人祸……短则几月,长不过几年,总会有那种无法估量的大笼,那是数以万计甚至十万计的人留下的尘缘,化散不了是劫难,由任何一个人担下也是劫难。

他二十多岁的时候曾经料见过一些后来事,早早就知道自己会离开,就在那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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